国家发改委十二楼的走廊，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肃穆。祁同伟捧着刚泡好的浓茶，站在办公室窗前，目光落在长安街川流不息的车河上。来到司里已经半个月，最初的适应期已过，是时候做点事情了。
办公桌上，那份“关于‘北电南送’项目（闵省段）与邻省电网接入标准争议的协调请示”已经被翻看得边角微卷。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标准问题，更牵涉到跨省利益协调、部门权责划分，甚至隐约能看出某些地方保护主义的影子。
“祁司，人都到齐了。”综合处处长林建民推门进来，轻声提醒。林建民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机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行事谨慎周到，是司里公认的“大管家”。
祁同伟点点头，拿起桌上准备好的材料：“走吧。”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除了司里能源处、规划处的负责人，还有来自国家能源局电力司、电网公司技术部以及闵省、邻省发改委的同志。气氛有些微妙，尤其是闵省和邻省两位处长，虽然客气地点头致意，但眼神交汇时明显带着些许戒备。
“各位，咱们开门见山。”祁同伟在主位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北电南送’是国家战略，现在卡在闵省段和邻省电网的接入标准衔接上。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现场把这个问题厘清、解决。”
他示意能源处处长王振业：“王处，你先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王振业打开ppt，详细讲解了技术分歧所在。核心矛盾在于，闵省段采用的是最新一代特高压直流技术，而邻省现有电网是基于上一代标准建设的。如果按照邻省要求的“向下兼容”方案改造，闵省段需要增加巨额投资和至少三个月的工期；如果按照闵省坚持的“新建高标准接口站”方案，邻省需要在接口站建设上追加投入，并升级部分配套线路。
“这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邻省发改委能源处处长刘明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却暗藏锋芒，“祁司长，我们省的考虑是务实的。按照闵省方案，接口站的建设用地、环评、拆迁，都是难题。现在各地都在抓项目、稳增长，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接口站，影响全省的发展节奏。”
闵省发改委的副处长赵峰立刻反驳：“刘处，话不能这么说。‘北电南送’是跨区域重大工程，必须坚持高标准、前瞻性。现在将就了，未来电网升级怎么办？而且接口站建设，我们闵省可以给予技术和资金支持……”
“支持？说得好听。”刘明不咸不淡地打断，“钱什么时候到位？技术团队能不能长期驻扎？出了问题谁负责？这些空头支票，我们听得多了。”
会议室里的火药味渐浓。
祁同伟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双方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刘处，赵处，你们的顾虑我都理解。一个要进度，一个要标准，看似矛盾，但核心都是为了把项目做好，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没说话。
祁同伟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我们换个思路。技术标准是刚性的，不能妥协。但实现路径可以灵活。”他在白板上画出示意图，“第一，接口站必须按最新标准建，这是原则。第二，邻省担心的问题——用地、环评、配套升级，我们可以打包成一个专项，由国网公司牵头，闵省、邻省共同参与，组建联合工作组，资金从项目总预算中单列，进度纳入国家重点工程督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工期问题。我建议采用‘分段核准、交叉作业’模式。接口站的基础部分先动，同时邻省配套线路升级同步设计、提前招标。闵省的技术团队可以提前介入邻省升级方案，确保无缝衔接。这样算下来，总工期不仅不会拖延，可能还能提前。”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这个方案跳出了非此即彼的争吵，从更高层面做了整合和优化。
国家能源局电力司副司长点点头：“这个思路可行。技术上没问题，关键是协调。”
电网公司的代表也表态：“如果资金和协调到位，我们技术上全力支持。”
祁同伟看向刘明和赵峰：“二位觉得呢？”
刘明沉思片刻：“如果资金有保障，协调机制明确，我们省……可以配合。”
赵峰也松了口气：“我们闵省没意见，技术支持随时可以到位。”
“好。”祁同伟坐回座位，“那就这么定。王处，林处，你们牵头，今天下午就拿出具体方案，明确时间表、路线图、责任分工。三天内，我要看到联合工作组成立的正式文件。”
他环视全场，语气加重：“各位，‘北电南送’是国家战略，不能因为一个接口站卡脖子。今天这个协调会，不是谈判桌，而是解决问题的平台。我希望以后遇到类似问题，大家第一反应不是互相推诿，而是共同寻找最优解。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开。刘明走到祁同伟面前，主动伸出手：“祁司长，久闻大名，今天见识了。思路清晰，办事果断。”
祁同伟与他握手：“刘处过奖，都是为了工作。以后还请多支持。”
“一定。”
看着刘明离开的背影，祁同伟轻轻呼出一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
回到办公室，祁同伟刚坐下，手机响了。是李丽。
“晚上有空吗？”李丽的声音带着笑意，“带你去个地方。”
“有。什么地方？”
“暂时保密。下班我来接你。”
下午祁同伟处理了几份紧急文件，又和司里几位年轻干部谈了谈工作。他发现司里确实藏龙卧虎，有从名校毕业的理论高手，也有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实干派，但普遍存在一种“机关病”——过于谨慎，不敢担责。这或许是他接下来需要慢慢改变的风气。
下班时间刚过，李丽的电话就来了：“我在西门，黑色轿车。”
祁同伟下楼，果然看见一辆黑色奥迪停在路边。李丽降下车窗，朝他招手。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黑色大衣，简洁大方。
车子穿过长安街，驶入一条安静的胡同，最后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前。门楣上挂着块不起眼的木匾：“方家菜”。
“这是？”祁同伟有些惊讶。这地方看起来像私人会所，但又没有那种浮夸之气。
“一个朋友家开的私房菜，平时不对外。”李丽笑道，“我爸偶尔会来。今天特意让他留了个小包间。”
走进院子，青砖灰瓦，竹影婆娑，十分雅致。服务员领着他们穿过回廊，来到一个安静的厢房。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用心，墙上挂着水墨画，案上点着檀香。
“这里的主厨是以前钓鱼台退休的老师傅，手艺一绝。”李丽一边给祁同伟倒茶一边说，“关键是清净，说话方便。”
菜陆续上桌，果然精致可口。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
“听说你今天开了个协调会，解决了‘北电南送’的一个卡点？”李丽夹了块清蒸鲈鱼放到祁同伟碗里。
“消息这么灵通？”祁同伟笑了。
“我在委里也有几个同学嘛。”李丽眨眨眼，“他们都说，新来的祁司长有两下子，不像有些空降干部只会念稿子。”
祁同伟摇摇头：“这才刚开始。司里情况比我想的复杂，有些积压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
“慢慢来。”李丽看着他，眼神温柔，“我爸常说，在部委工作，就像下围棋，要看全局，谋长远，不能计较一时一地得失。你今天做的就很好，既坚持了原则，又找到了大家都能接受的路径。”
祁同伟心中一动。李丽看似不经意的几句话，其实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传递李坤的为官智慧。
“对了，”李丽放下筷子，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推到祁同伟面前，“这个，送给你。”
祁同伟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身线条流畅，材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万宝龙，经典款。”李丽轻声说，“希望它陪你写出更多利国利民的好文件。”
祁同伟拿起钢笔，手感极佳。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支笔，更是李丽对他事业的祝福和期待。
“谢谢。”他郑重地说，“我会好好用。”
饭后，两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院子里散步。冬夜的北京有些冷，但月色很好，洒在青石板上，映出淡淡的光晕。
“同伟，”李丽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祁同伟，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你说。”
“我爸前几天跟我聊了聊我们的事。”李丽语气平静，但手指微微蜷缩，“他说得对，你现在刚站稳脚跟，确实应该以事业为重。但我想说的是……无论等多久，我都等你。所以你不要有压力，按你自己的节奏来。”
祁同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握住李丽的手，感觉她的手有些凉，便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
“小丽，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尽快做出成绩，风风光光娶你进门。”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现在，我更要谢谢你，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李丽笑了，眼角微微湿润：“肉麻。”
“真心话。”祁同伟也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月光如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送李丽回家后，祁同伟回到自己的住处——委里给他安排的单身宿舍。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他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拿出李丽送的那支钢笔，在稿纸上试了试笔。墨水流畅，书写顺滑。
他想了想，铺开信纸，开始给韩省长写信。调离闵省后，他一直想写封信，但总觉得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今晚，或许是时候了。
“韩省长钧鉴：别后月余，常念教诲。今于京中初安，每思在闵工作岁月，尤感省长提携栽培之恩……”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回忆在闵省的点点滴滴，从金山镇的艰难起步，到福县的脱贫攻坚，再到省发改委的惊心动魄。他写了对“北电南送”项目的牵挂，对闵省同事的问候，最后写道：“同伟自知才疏学浅，幸得组织信任，调任新岗。定当谨记省长嘱托，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于新岗恪尽职守，为国家发展、人民福祉尽绵薄之力……”
写完信，已是深夜。祁同伟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准备明天寄出。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祁司长，祝贺协调会成功。不过小心，有人对你很不满。下一局，棋在能源项目审批。”
祁同伟盯着这条短信，眉头渐渐皱起。匿名短信？警告？还是试探？
他回想今天协调会上每个人的表情，回忆司里最近接触的项目……能源项目审批？难道是那个备受争议的“西南水电集群开发规划”？那个项目牵扯面极广，利益错综复杂，司里已经讨论了很久，一直没形成统一意见。
祁同伟删掉短信，但内容已经记在心里。看来，他今天看似顺利的开局，已经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下一场硬仗，可能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京城璀璨的夜景。这座城市繁华而深邃，机遇与挑战并存。在这里，每走一步都需要智慧，每做一事都需要担当。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司里综合处处长林建民，语气有些急切：“祁司，抱歉这么晚打扰。刚接到办公厅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委领导要听取关于‘西南水电集群开发规划’的专题汇报，指定您代表地区经济司参会。材料我已经发您邮箱，但……这个项目争议很大，您要有所准备。”
祁同伟眼神一凝。果然来了。
“我知道了，林处。我马上看材料。”
挂了电话，祁同伟打开电脑，调出林建民发来的邮件。关于“西南水电集群”的资料浩如烟海，有支持开发的，有呼吁谨慎的，有强调生态保护的，有突出能源安全的……各方观点激烈碰撞。
他泡了杯浓茶，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快速阅读。灯光下，他的侧影专注而坚定。
这一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而在京城的另一个角落，某间豪华公寓里，几个人正在密谈。
“今天祁同伟那个协调会，你们都听说了吧？手腕挺硬啊。”
“哼，刚来就想立威？‘西南水电’这块硬骨头，看他怎么啃。那么多利益方，那么多矛盾，他敢碰？”
“别忘了，他背后有李家。”
“李家又怎样？这个项目，牵涉的可不止一家两家。他要是敢乱来，有的是人让他碰钉子……”
谈话声低沉而阴冷，在夜色中渐渐隐去。
祁同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正沉浸在厚厚的资料中，用李丽送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要点、梳理逻辑、分析利弊。他知道，明天的汇报，将是他来到国家发改委后，面临的第一次真正大考。
而这场考试的结果，将直接影响他未来在这个核心部门的立足与发展。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