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城的秋,褪尽了夏日滚烫的酷烈,沉淀下一种近乎琥珀色的温煦澄澈。天空是洗练过后的钴蓝,几缕纤薄的云絮慵懒悬浮。阳光不再灼人,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慷慨地泼洒在城主府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结的老胡杨上,将金黄的叶片渲染得如同燃烧的火焰。风穿过叶隙,发出沙沙的轻响,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铺就的甬道上。
府邸深处,那座被厚重青石砌成、常年门窗紧闭的书房,今日却门户洞开。阳光穿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明亮的光斑,清晰地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的尘埃。风裹挟着庭院里干燥的草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胡杨苦涩味道,穿堂而过,吹散了经年累月积攒的、混合着陈墨、尘埃和某种无形压抑的沉滞气息。
萧念昭(楚念)立于书房中央。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布常服,褪去了亲王的威仪,挺拔的身姿在空旷的书房内显得有些孤峭。左侧锁骨下方,那枚暗红的虎符胎记在微敞的领口处若隐若现。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过这间被时光彻底冻结的禁地。
父亲萧凛的书房。
书架高耸及顶,占据了整整两面墙壁。紫檀木的深沉光泽在阳光下流淌,架上典籍浩繁,兵法典籍、西域风物志、舆图卷宗……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如同沉默肃立的士兵方阵,无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铁血与严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厚重冰冷,镇纸是半块布满奇诡纹路的陨铁,笔架是枯死的胡杨虬枝打磨而成,透着苍凉与坚韧。案头一角,那枚象征着萧楚城至高权柄的暗金虎符印信,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光泽。
一切都保留着萧凛生前的模样,纤尘不染,却又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拒人千里的冰冷秩序。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去,随时可能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沙与铁血气息,坐回那张宽大的圈椅。
萧念昭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圈椅旁、紧靠墙壁的一个角落。那里矗立着一个通体由青铜铸造、造型古拙厚重的长匣。匣身高逾五尺,宽约两掌,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岁月侵蚀留下的斑驳铜绿和无数细微的划痕,在光线下泛着幽冷沉凝的光泽。匣盖紧闭,一把造型奇特、通体黝黑、毫无光泽的玄铁巨锁,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牢牢地锁住了一切秘密。
这便是父亲生前严令任何人靠近的禁地核心。母亲楚明昭的战术笔记,便是从这书房深处另一个暗格中被发现。而这个青铜箭匣……赵锐曾试探着提及,开启暗格时,老城主留下的亲卫曾以死相阻,声称匣中之物,唯有老城主本人……或身负虎符胎记者,方可触碰。
萧念昭沾满风沙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缓步上前,在青铜箭匣前站定。匣身冰冷刺骨,寒意透过指尖直抵心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通体温润、印纽为微缩蟠龙的白玉印章——印底篆刻着“山河永固”四个古篆。这是开启父亲所有机密之锁的唯一钥匙。
指尖微凉。他将白玉印章印纽顶端那个微缩的蟠龙凸起,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重,按入了玄铁巨锁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蟠龙形态的凹槽之中!
“咔哒……咔哒咔……”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动声,自厚重的青铜箭匣深处传来!紧接着,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那把黝黑沉重的玄铁巨锁,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锁芯自动弹开!
萧念昭沾满风尘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凝重,搭上了冰冷光滑的青铜匣盖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与沉重感,如同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一段被父亲用生命封存的、不可触碰的过往。
他手腕沉稳发力,缓缓向上掀起。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的干涩呻吟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打破了尘封的死寂。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冷铁、硝石、皮革油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血腥战场的陈旧气息,猛地从开启的缝隙中扑面而来!
匣内景象,瞬间撞入萧念昭的眼帘!
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的金玉珍宝,也没有神兵利刃的寒光。
只有箭矢!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的、沉默的死亡军团!
箭矢通体呈现出历经岁月沉淀的、深沉内敛的暗金色泽,箭杆粗壮,刻满了细密古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云雷纹路。箭头并非尖锐的三棱或柳叶形,而是被精心打磨成一个浑圆光滑、如同水滴般的半球体,在匣内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正是那承载了生死羁绊的“同心箭”!
数量之多,远超萧念昭的想象!它们被分门别类地、极其规整地插在特制的、内衬柔软黑色绒布的箭格之中,填满了整个巨大的青铜箭匣!粗略看去,竟不下百余支!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撼、深入骨髓的寒意与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刺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萧念昭的心脏!他沾满风尘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扣住了冰冷的青铜匣沿!
如此多的同心箭!
父亲……他究竟……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寒意瞬间将他淹没。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沾满风沙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伸向箭匣最外侧、最容易触及的一支同心箭。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箭杆,那沉甸甸的金属质感与细腻的云雷纹路,带来一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箭从箭格中抽离出来。暗金的箭身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仔细地扫过箭杆的每一寸——云雷纹路流畅依旧,浑圆的箭头顶端,那个力透金属的“昭”字清晰刚劲。
似乎……并无异常。
就在他试图将箭矢放回原处,准备查看下一支时,指尖无意识地翻转了一下箭身——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瞬间贯穿!
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钉在箭杆靠近尾羽的下方、那个极其隐蔽的、被持握时拇指通常会覆盖住的区域!
那里!
并非光滑的箭杆!
而是……布满了……刻痕!
极其微小!极其细密!如同最精密的虫蚀,又似某种古老的符咒!
萧念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将箭矢凑近眼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沉重,摩挲过那片凹凸不平的刻痕区域。
触感清晰传来!
那不是随意的划痕!
那是……字迹!
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以某种尖锐工具反复刻凿留下的……蝇头小楷!
他屏住呼吸,凝聚起全部心神,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努力辨认着那细如发丝、在暗金箭杆上几乎与云雷纹融为一体的刻痕:
永平十七年·九月初三·西戎王帐·初遇
永平十七年?九月初三?西戎王帐?初遇?!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楔入萧念昭的太阳穴!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防!
这日期……这地点……这事件!
是母亲前世……作为“惊凰”楚明昭,女扮男装潜入西戎王帐、执行刺杀任务、与当时还是西戎质子的父亲萧凛……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种被强行剥开历史尘封真相的冰冷战栗,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他沾满风沙的手指猛地松开那支箭,如同被烫伤般!箭矢“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猛地又从箭格中抽出了第二支同心箭!指尖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稳那沉重的箭矢!
翻转!
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钉向箭杆下方同样的位置!
永平十九年·腊月廿八·玉门关外·赠箭
玉门关外!赠箭!
是了!前世玉门关外,风沙死地,母亲濒死之际,父亲以“引路”为名,亲手交予她第一支“同心箭”!那支箭,后来成为了沙暴夜棚屋中,父亲撕心裂肺呼唤的“保命符”!
第三支!
景和元年·三月初七·神武门外·斩旗
神武门外!斩旗!
那风雪漫天、焚城烈焰、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双绝望眼睛注视下的冰冷断头台!母亲身着嫁衣引颈就戮的惨烈时刻!
第四支!
景和元年·六月初一·野狐峪·洪殇
野狐峪!洪殇!
父亲亲手掘开堤坝,洪水滔天,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那是母亲前世生命的终点,也是父亲背负滔天罪孽的开始!
第五支、第六支、第七支……
萧念昭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一支支冰冷的同心箭被他从箭格中抽出、翻转、辨认、然后如同丢弃烫手山芋般扔在脚边冰冷的地面上!暗金的箭身与青石撞击,发出连续不断、令人牙酸的“当啷”声,在空旷的书房内疯狂回荡!
天启三年·十月十五·流民营地·重生初醒
(母亲重生苏醒于流民营地破棚屋的日子!)
天启四年·元月初九·沙暴夜·保命符
(沙暴夜棚屋,父亲高烧呓语“保命符”的日子!)
天启五年·七月初三·引水渠成·第一股清流
(母亲呕心沥血设计的引水渠通水,萧楚城获得生命之源的日子!)
天启十年·冬月廿二·讲武堂奠基
(女子讲武堂在萧楚城正式奠基开土的日子!)
天启十三年·八月十七·玉门沙盘·凰焰初授
(母亲在沙盘前,以血脉光影之力,传授萧念昭“凰焰焚城”禁忌杀阵的日子!)
天启十三年·九月初一·十里坡·空城诛心
(父亲在十里坡风雪中,以假死之计诛杀谢云琅的日子!)
天启十八年·三月初九·生死同归像立
(萧楚城中心广场,“生死同归”双像落成,万民跪拜的日子!)
……
每一支箭!
每一道刻痕!
都对应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个事件!
那是父母两世纠缠、跨越了血火与生死、恨意与守护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是父亲萧凛,以这种最沉默、最笨拙、最令人心碎的方式,将那些无法言说、无法磨灭的记忆,一笔一划、如同自虐般,刻在了这些冰冷的、本应只承载杀戮的箭杆之上!
巨大的悲怆如同怒潮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萧念昭彻底淹没!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支撑不住般猛地单膝跪倒在地!沾满风沙的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深陷的眼眶瞬间酸涩滚烫,视线被汹涌而出的水汽彻底模糊!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父亲在无数个孤灯长明的深夜,在母亲沉睡或离去的空寂书房里,独自一人,握着冰冷的刻刀,就着昏黄的灯火,对着这些冰冷的箭矢。
指尖因用力而绷紧、颤抖。
刀尖划过坚硬的暗金箭杆,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刮骨剜心般的“沙沙”声。
每一次刻下,都是将那些深埋心底、混杂着巨大痛苦、刻骨爱恋、无边悔恨与沉重守护的记忆碎片,再次血淋淋地挖出,再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烙印在承载着他们最初也是最深刻羁绊的信物之上!
那需要怎样的痛楚?需要怎样沉默到极致的疯狂?!
“爹……”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浓重哽咽与巨大悲怆的低吼,从萧念昭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尘沙,汹涌而出,沿着冷硬的脸部线条滚落,狠狠砸在青石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尘埃吸收的痕迹。
他沾满泪水和尘沙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颤抖着伸向箭匣最深处。指尖摸索着,触碰到最后一支、孤零零插在箭格最深处的同心箭。
这支箭,似乎格外不同。箭身依旧暗金深沉,云雷纹路依旧古朴,浑圆的箭头顶端,“昭”字刻痕依旧清晰。但当他将其翻转,看向箭杆下方那本该布满刻痕的区域时——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光滑冰冷的箭杆,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下,流转着深沉内敛的光泽。没有任何日期,没有任何地点,没有任何事件的记录。
萧念沾满泪水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难以置信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片光滑的区域,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没有任何刻凿的痕迹!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支箭?
为什么……没有刻字?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迷雾,瞬间笼罩了汹涌的悲怆。他猛地将这支箭举到眼前,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反复扫视着箭杆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云雷纹路……“昭”字刻痕……箭尾的翎羽……
等等!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浑圆箭头顶端,那个力透金属的“昭”字旁边!
那里!
在极其靠近“昭”字最后一笔收锋的地方,被人以极其细微、近乎肉眼难辨的笔触,新刻上了两个更加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
归 处
归处?
轰——!!!
如同最后的惊雷在萧念昭灵魂深处炸响!巨大的明悟如同撕裂迷雾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一切!
这支没有刻下具体日期和事件的箭……
这支被父亲郑重地置于所有箭矢最深处、最核心位置的箭……
它刻着的,不是过去某个痛彻心扉的瞬间!
它指向的……是终点!是父亲穷尽两世、付出所有、最终以“陪祀”之名换来的……与母亲共同的……归处!
西山深处,风雪覆盖的玄冰碑!碑阳“镇国侯楚明昭”,碑阴“夫萧凛陪祀”!那便是他们跨越了所有血火、恨意、生死与漫长时光的……最终归处!
这支箭,无需刻下日期。因为那归处本身,便是他们这段惊心动魄、纠缠入骨的关系,最终的、永恒的注脚!
“呃啊——!”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混合着巨大悲怆与最终释然的嘶吼,猛地从萧念昭喉咙深处炸裂而出!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倾倒!额头狠狠抵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板上!
沾满泪水和尘沙的双手,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支刻着“归处”的同心箭,如同攥着父母跨越生死传递而来的、最沉重也最温暖的……同归之诺。
阳光穿过窗棂,慷慨地泼洒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照亮了散落一地的、刻满了时光伤痕的暗金箭矢,也照亮了那个跪伏于地、肩背剧烈颤抖的身影。风穿过庭院,卷起金黄的胡杨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这片古老沙海永恒的叹息,也如同那镌刻于箭镞与玄冰之上的、永不磨灭的……归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