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局审讯室的窗户朝着后院，深秋的风卷着梧桐叶砸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却吹不散屋里凝滞的空气。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冷白的光把李存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沈河坐在桌子对面，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最上面放着三张照片：沾着褐色血迹的蓝棉袄、带着补丁的自行车后轮、还有那张印着“伍佰元”字样的汇款单。他把录音笔往桌中间推了推，笔身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咔嗒”一声按下开关，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李存根，”沈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十月十二号，张大山跟你去‘砖窑’找活，之后就没了消息。我们在你家棉袄内侧检出他的血迹，自行车轮胎印和北洼河边的完全对得上，还有这张汇款单——张大山失踪第二天，你让赵玉兰寄出去五百块，这笔钱哪来的？”
李存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抵在膝盖上，指节泛得发白。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着几根稻草，还是昨天被带回来时的样子。听到“张大山”三个字，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没抬头，只是含糊地说：“我没杀人，你们弄错了……那血说不定是之前帮人杀猪沾的，钱是我攒的，跟他没关系。”
“杀猪？”沈河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圈出“张大山血型”几个字，“你上个月跟我们说，家里穷得没猪可杀。还有这钱，你半年没出村，靠什么攒五百块？红星村的工分一天才八毛钱，你得不吃不喝攒两年。”
李存根的喉结滚了滚，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像蒙了一层灰，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沈河：“我……我帮人拉货赚的，具体帮谁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更没杀人。”
“拉货用哪辆车？”沈河追问，“你家那辆二八自行车，后轮补丁的纹路我们都拓下来了，北洼麦田里的车辙就是它压的。你拉货会拉到麦垛后面？还在那烧东西？”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李存根身上，他猛地低下头，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指甲抠着棉袄的布纹，再也不说话。无论沈河怎么问，他都只重复“没杀人”“不知道”，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沈河知道硬审没用。李存根心里的防线没破，再追问只会让他更抗拒。他关掉录音笔，起身走出审讯室，走廊里的风带着寒意，吹得他太阳穴发紧。小刘正靠在墙上等消息，手里攥着刚泡好的热茶，见他出来赶紧递过去：“沈队，怎么样？他松口了吗？”
“没。”沈河接过杯子，指尖传来暖意，“他在赌我们没找到关键证据。得换个方向，从赵玉兰入手。昨天搜查时，她看李存根的眼神不对劲，有恐惧，还有愧疚，肯定藏了事。你去村里找她娘家嫂子，赵玉兰跟她最亲，或许能劝动她。”
小刘点点头，把茶一饮而尽，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自行车的铃铛声在院子里响了一阵，渐渐远了。沈河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看着外面飘起的细雨，心里却没底——赵玉兰要是也咬死不说，这案子又得卡壳。
直到傍晚，雨停了，小刘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局里。他怀里揣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脸上沾着泥点，却难掩兴奋：“沈队！找到了！赵玉兰藏在娘家炕洞里的，说是李存根去年就让她藏着，谁问都不能说，连她嫂子都没告诉！”
蓝布被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账本。封皮是用旧帆布缝的，边缘磨得发亮，还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污，像是被人揣在怀里带了很久。沈河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是李存根歪歪扭扭的字迹，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每一行都记着三个东西：日期、数字、姓氏——
“9.28\/50\/李”
“10.5\/100\/王”
“10.12\/80\/张”
沈河的手指顿在“10.5\/100\/王”上，心脏猛地一沉。10月5日，是王建军失踪后的第二天；“王”姓，除了王建军，村里近期失踪的青壮年里再没第二个姓王的；而“100”，刘桂花之前说过，王建军离家时带了攒下的一百块钱，准备给孩子抓药。他再翻一页，“10.12\/80\/张”正好对应张大山，家属说他带了八十块钱想去县城买种子；“9.28\/50\/李”则是邻村失踪的李铁蛋，他出门时揣了五十块彩礼钱，至今没找着人。
“这哪是账本，”小刘凑过来，声音发紧，“这是他记的‘赃款账’！每一笔都对应一个失踪的人，数字就是人家带的钱！”
沈河没说话，继续往后翻。账本里的纸页越来越薄，有的还缺了角，显然被人反复翻看过。翻到最后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只有六个字：“河\/3袋\/10.8”。10月8日，是王建军失踪后的第三天；“河”指的肯定是北洼附近的河；“3袋”……他猛地想起供销社老王说的“李存根骑车载着大编织袋去河边”，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是装尸体的编织袋！
他手指轻轻一捻，一张折叠的纸条从账本夹层里掉了出来。纸条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还是李存根的字，比账本上的更用力，墨痕都透了纸背：“砖窑\/老地方\/别多嘴”。“砖窑”是他骗人的由头，每次都用这套说辞把人骗到北洼；“老地方”大概率是作案或抛尸的固定地点；“别多嘴”则像是在警告，而能被他这么警告的，只有赵玉兰。
“动机全对上了。”沈河把纸条夹回账本，语气凝重，“他就是瞅准了那些急需用钱的青壮年，用‘日结工’当诱饵，把人骗到北洼偏僻的地方，抢了钱再杀人灭口。那五百元汇款，根本不是什么‘拉货赚的’，是他从张大山身上搜来的赃款，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才让赵玉兰寄走。”
小刘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大腿：“对了沈队！赵玉兰她嫂子还跟我说，赵玉兰前阵子跟她哭诉过，说李存根晚上总做噩梦，还跟她念叨‘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本事，等我赚够了钱，看他们谁敢小瞧我’。现在想想，他说的‘赚够钱’，就是干这个勾当！”
沈河点点头，手里的账本像有千斤重。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账本走向审讯室。推开门时，李存根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当沈河把账本“啪”地放在桌上，李存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烫到一样。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在账本封皮上，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沈河翻开账本，把“10.5\/100\/王”那一页指给他看：“你自己写的，10月5日，100块，王。这‘王’是谁？是王建军吧？他带的一百块钱，被你拿了，对不对？”
李存根的呼吸开始急促，胸口起伏着，双手放在桌下，指节抖得厉害。他盯着账本上的字迹，眼泪突然涌了出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审讯室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在拉扯他的神经。
十分钟后，李存根突然趴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呜咽声，肩膀一抽一抽的。沈河没有催，只是静静地等着。又过了一会儿，李存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跟他们是生意纠纷，不是杀人……他们欠我的钱，我只是……只是想把钱要回来，没想着要他们的命……”
沈河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波澜：“生意纠纷？什么生意？王建军是农民，张大山是种庄稼的，李铁蛋刚订婚，他们能欠你什么钱？你把他们带到哪去‘要债’了？”
李存根的头又垂了下去，刚刚松动的防线，似乎又重新筑起。但沈河知道，账本这根刺已经扎进了他的心里，就算现在不松口，早晚也会撑不住。他合上账本，起身说：“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随时找我们。”
走出审讯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走廊里的灯亮着，映着沈河的影子，很长，很沉。他知道，这案子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去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尸体，让那些消失的人，能真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