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号”的舰影在传感器屏幕上快速放大。那艘长达数公里的泰坦舰刚刚完成亚空间跃迁，舰体表面还残留着跃迁能量的紫色涟漪，但它的主炮阵列已经开始充能——十六个巨大的炮口转向，精确地锁定了“星火”模块。
“距离三十二万公里，进入有效射程！”小方的声音绷紧，“护盾全功率启动！准备规避机动！”
模块紧急转向，推进器喷射出幽蓝的火焰，向第一锚点“静默回响”空间站冲去。距离还有八百公里，这个距离在太空中几乎是贴脸，但对于规避泰坦舰的主炮齐射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开火？”隼盯着屏幕，手指扣在武器扳机上。
“他们在等。”苏念的声音异常冷静，她的手背印记正在发烫，“等我们进入锚点的‘静默领域’。如果‘天命号’在领域内开火，可能会触发锚点的防御机制——旅者留下的考验场地，不会允许外人干扰。”
话音刚落，传感器就检测到了异常：以“静默回响”空间站为中心，半径五百公里的球形区域内，所有的能量读数都在急剧下降。不是消失，而是被某种场域吸收、压制，变得近乎于零。
“静默领域激活！”小方喊道，“我们的护盾能量在流失！推进器效率下降60%！”
“他们那边也一样。”唐教授指着“天命号”的数据，“看，它的主炮充能进度停止了，舰体表面的防御力场亮度在衰减。这个领域……在压制一切主动的能量活动。”
果然，“天命号”没有开火。它开始减速，庞大的舰体在虚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停在了静默领域的边缘。然后，它的腹部舱门打开，三艘小型突击舰飞出，呈品字形向模块追来。
“他们派陆战队了。”隼站起来，“苏小姐，我去接舷区准备。”
“不。”苏念拦住他，“这个领域在压制能量武器，但他们敢派突击舰进来，说明他们的单兵装备可能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硬碰硬我们没胜算。”
她快速思考。手背上的旅者印记在静默领域中反而更加明亮，仿佛这个场域在专门增强钥匙共鸣。而且……她能感觉到，前方那个螺旋状的空间站在“呼唤”她。
“小方，模块还有多少惯性可用？”
“推进器效率太低，但如果我们利用现在的动量，加上一次紧急转向的推力，可以勉强撞进空间站的对接舱——如果它的舱门还开着的话。”
“那就撞进去。”苏念做出决定，“隼、铁砧，准备承受撞击。唐教授，你跟我来，我们需要立刻进入空间站内部。旅者留下这个锚点，一定是为了让钥匙接受考验，而不是被议会抓住。”
模块开始紧急转向。这个过程很艰难，静默领域像粘稠的胶水一样阻碍着每一次机动。后方，三艘议会突击舰已经追到两百公里处，它们显然也受到了领域影响，速度不快，但依然在稳步逼近。
“距离对接舱……还有五十公里！三十公里！舱门状态……是开启的！”小方喊道。
透过观测窗，已经能看到那个螺旋空间站的细节。它的表面覆盖着复杂的几何刻痕，材质像是某种哑光的灰色金属，但在静默领域中，这些刻痕正发出微弱的银色光晕。对接舱口是一个规则的六边形，内部漆黑一片。
“十公里！准备撞击！”
所有人都抓紧了固定物。苏念的手按在控制台上，旅者印记紧贴面板，她试图用共鸣与空间站建立连接——
撞击发生了。
但不像预想的那么剧烈。模块撞入对接舱口的瞬间，舱口边缘亮起一圈柔和的光环，像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他们。惯性被缓冲、吸收，模块轻轻停在了对接舱内部。
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外部连接已切断。”小方检查系统，“但我们被困住了——空间站内部的重力场和我们的不匹配，强行脱离会损坏推进器。”
“那就先不脱离。”苏念解开安全带，“所有人，检查装备。这个空间站内部可能……”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整个对接舱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
不是电力故障。是纯粹的、绝对的黑暗。连头盔照明灯的光都被某种力量吞噬，视野陷入完全的漆黑。更诡异的是，通讯频道里也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静默领域连内部通讯都压制了。
苏念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是唐教授，老教授的手在颤抖。她反手握住，用力量传达“冷静”的信号。
然后，声音出现了。
不是在耳朵里，而是在意识深处直接响起的声音。一个温和的、中性的声音，使用的语言是史前文明的通用语，但通过共鸣自动翻译成了苏念能理解的意思：
“欢迎，钥匙苏念，以及你的同行者。这里是第一锚点‘静默回响’。我是锚点的守墓人AI，代号：默言。”
黑暗开始褪去，但不是恢复光明，而是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光源但能勉强视物的环境。他们站在对接舱内，但对接舱的墙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平原。平原上，矗立着无数石碑——与“寂灭之心”的碑文阵列相似，但这里的石碑更加密集，更加……悲伤。
“如你们所见，”默言的声音继续，“这里保存着被收割文明的一部分‘回响’。不是完整的记忆，只是它们最后时刻的碎片。而你们的考验，就是在这些碎片中，找到‘真相’。”
苏念环顾四周。灰色平原上，石碑的数量多到望不到边。每一座石碑都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光晕的颜色各不相同，代表着不同的文明。
“什么真相？”她在意识中问。
“关于收割者为何要收割的真相。”默言回答，“你们已经知道，收割者不是在毁灭，而是在‘收集’。但为什么？它们收集文明最璀璨的瞬间，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就隐藏在这些回响中。”
“找到它，你们就能通过第一锚点的考验，获得前往第二锚点的资格。”
“找不到……”默言停顿了一下，“你们将永远留在这里，成为回乡的一部分。”
气氛骤然紧张。
“时限？”苏念问。
“外部时间：三小时。内部感知时间：没有限制——在静默领域中，时间流速可以被调整。但请注意，议会突击舰正在破解空间站的外层防御，他们的技术……比预期的要先进。如果他们在你们完成考验前闯入，考验将自动中断，结果视为失败。”
所以不止是寻找真相的考验，还是与时间赛跑的考验。
“我们该怎么做？”唐教授在意识中问。
“触碰石碑。”默言说，“用你们的意识去感受每个文明的最后时刻。当你们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真相会自行浮现。但要小心——每一次触碰，你们都会承受那个文明死亡时的部分痛苦。过多的接触，可能会导致你们自己的意识被回响同化，永远迷失在其中。”
苏念看向团队成员。小方脸色苍白，但还是点了点头。隼握紧了武器——虽然在这里武器可能没用。铁砧活动了一下恢复中的右臂，示意自己准备好了。唐教授深呼吸，调整着心态。
“分散行动。”苏念下令，“每人负责一个区域，但不要过于深入。每接触五个回响，就回到中心点集合一次，同步信息。如果感觉到意识不稳定，立即停止，用共鸣编织术稳定自己。”
“明白。”
团队散开，走向不同的石碑群。
苏念选择了最近的一座石碑。它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晕，触摸上去的瞬间，画面涌入：
一个水生文明的最后时刻。它们建造了横跨整个星球的珊瑚桥梁，却在桥梁完工庆典的那天被收割。为什么是那一天？
她记录下这个疑问，走向下一座。
一个机械文明的最后时刻。它们刚刚破解了永生之谜，将所有意识上传到集体网络。上传完成的瞬间，收割降临。
又一个疑问。
下一座。下一座。下一座。
每一个文明都在其“巅峰时刻”被收割。不是随机，不是偶然，是有选择性的、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时机把握。
一个艺术文明的最后时刻。它们创作出了一幅覆盖整个大陆的活体壁画，壁画完成的瞬间，黑暗降临。
一个哲学文明的最后时刻。它们终于证明了“意识是宇宙的基本属性”这一理论，在论文发表的庆祝仪式上，首割开始。
苏念感到意识开始沉重。每一次触碰，都像背负上一点点那个文明的悲伤。她不得不用共鸣编织术在意识外围构筑一层“过滤网”，只接收信息，不过度共情。
但即使如此，痛苦依然在累积。
一小时过去（感知时间），团队第一次集合。
“我这边发现了规律。”唐教授的声音在意识连接中响起，“所有被收割的文明，都是在‘完成’某项重大成就的瞬间。不是进步过程中，不是衰退期，是真正的、抵达某个‘终点’的时刻。”
小方补充：“我这边也是。而且……那些成就的性质似乎有共性——都是关于‘统一’、‘完整’、‘圆满’的概念。桥梁连接了整个星球，意识上传实现了集体永生，壁画覆盖了整个大陆……”
隼和铁砧的报告也指向同样的方向。
苏念汇总着信息。她手背上的旅者印记开始微微发烫，像在提示着什么。
“我们还需要更多样本。”她说，“但时间不多了。我能感觉到，议会突击舰已经破解了第一层防御。”
第二次分散。
这一次，苏念选择了一座特别高大的石碑。它的光晕是纯白色，触摸的瞬间，她看到的不是具体文明的画面，而是一个……公式。
一个复杂到难以理解的数学公式，但公式的核心表达了一个简洁的概念：
“当一个系统的‘有序度’达到理论最大值，其‘熵增潜力’将趋近于零。此时，该系统对宏观宇宙的‘可能性贡献’停止。”
收割者，是在收割“可能性”？
她继续触碰下一座。这次是一个理论物理文明，它们在最后的时刻，证明了宇宙存在一个“总信息容量上限”。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其产生的信息量会触及这个上限，然后……
然后会发生什么？画面在这里中断。
第三座。一个神秘学文明，它们相信每个文明都有“命运线”，当命运线抵达“圆满”的终点时，就会被“收割者”带走，进入更高的存在层面——不是毁灭，是“毕业”。
碎片开始拼凑。
苏念感觉到某种真相正在浮现。她加快了速度，不顾意识负荷的加重，一个接一个地触碰石碑。
第四座。第五座。第六座。
直到第十二座，她触碰到了一个特殊的回响——不是被收割的文明，而是……一个收割者的视角片段。
短暂的、破碎的画面：
从高维俯瞰，宇宙像一张巨大的、缓慢编织的网。每个文明都是网上的一根线，它们在生长、交织、创造图案。但有些线会突然变得“完美”——它们完成了自己的图案，不再变化，只是凝固在那里。
然后，收割者伸出触须，将这些“完美”的线从网上剪下，收走。
为什么？
因为一张网如果某些部分过于“完美”、过于“凝固”，会限制整张网的继续编织。为了宇宙能继续演化，这些“已完成”的部分必须被移除，为新的可能性腾出空间。
收割者，是宇宙的……园丁？
苏念猛地收回手，大口喘息。这个认知比她预想的任何答案都更颠覆。
收割者不是在毁灭文明，它们是在……修建宇宙？为了让整体继续演化，移除那些已经“完成”的部分？
“我找到了。”她在意识连接中说，“所有人，集合。”
团队再次聚集时，每个人都面色苍白。显然大家都接触到了类似的碎片。
“所以，”唐教授声音颤抖，“收割者认为，当一个文明抵达‘圆满’、‘完美’、‘完成’的状态时，它就停止了为宇宙贡献新的可能性。这时候，它就应该被‘收割’，为其他还在成长的文明腾出空间？”
“就像一片森林里，太过茂盛的大树会遮挡阳光，导致其他植物无法生长。”小方比喻道，“所以需要定期修剪。”
“但这太荒谬了！”铁砧激动地说，“谁给它们权力决定哪个文明‘完成’了？而且‘完成’的标准是什么？凭什么我们修建了桥梁、上传了意识、画完了壁画，就是‘完成’了？”
默言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钥匙苏念。收割者的逻辑基于某种高维的、超越生命个体认知的‘宇宙维护法则’。但对于被收割的文明来说，这就是谋杀。”
“而你们的考验，就是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面对收割者，你会如何反驳它们的逻辑？或者说，你会提出什么样的‘替代方案’？”
灰色平原开始变化。石碑群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深处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光球——那是考验的终点。
苏念看着那条小径，又看了看手背上的旅者印记。印记正在剧烈发烫，仿佛在催促她前进。
“我们走。”
五人沿着小径前进。每走一步，周围的灰色就褪去一点，露出下方真正的景象——那不是平原，而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的图书馆。书架高达数百米，上面摆满了……不是书，而是一个个微缩的文明模型，每一个都凝固在它们被收割的瞬间。
这里是收割者的“标本馆”。静默回响，就是这座标本馆的入口。
小径尽头，光球前，站着一个人形虚影。虚影转过身——是旅者的形象，但只是她留下的一个记录投影。
“后来者，”旅者的投影说，“如果你抵达这里，说明你已经看到了真相，或者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那么告诉我：你会如何选择？”
“是接受收割者的逻辑，承认宇宙需要‘修剪’？”
“还是坚持每个文明都有无限生长的权利，即使那可能导致宇宙的‘停滞’？”
“或者……你有第三条路？”
苏念看着旅者的投影，又看了看周围那无数被凝固的文明标本。她能感觉到，这些标本中还有极其微弱的意识残留，它们在等待一个答案。
她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触碰过的每一个回响。那些文明在最后一刻的困惑、不甘、愤怒，还有……希望。
然后，她睁开眼睛。
“我选择第三条路。”
旅者投影微微歪头：“哦？”
“收割者的错误在于，它们把‘完成’和‘死亡’画了等号。”苏念的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中回荡，“一个文明修建了连接星球的桥梁，那不是终点，那是新的起点——它们可以开始修建连接恒星的桥梁。上传了意识，不是完成了永生，是开始了意识的无限迭代。画完了壁画，不是艺术的终结，是新的表达形式的开始。”
“没有‘完成’，只有‘阶段’。”
“而宇宙需要的不是修剪已经‘完美’的部分，而是……教会那些部分如何继续成长。”
她抬起手，手背上的旅者印记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我的方案是：用黄昏密钥，不是升维逃离，而是……重塑规则。让宇宙允许文明在‘完成’一个阶段后，自然进入下一个阶段，而不是被强行收割。”
“让可能性，永远有继续可能的可能。”
图书馆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然后，旅者投影笑了——那是苏念第一次在这个严肃的投影脸上看到笑容。
“合格。”旅者说，“钥匙苏念，你通过了第一锚点的考验。你获得的不是标准答案，而是……提出新问题的勇气。”
投影伸出手，掌心上悬浮着一块发光的碎片——那是共鸣碎片，七块中的第一块。
“带着它，前往第二锚点吧。那里有更艰难的考验在等待。”
碎片飞向苏念，融入她的手背。原本的旅者印记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螺旋状的标记。
几乎同时，空间站外传来了剧烈的震动——议会突击舰，终于破解了防御。
“考验结束，空间站即将自毁。”默言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出口已开启，祝你们好运。”
一道光门在图书馆尽头打开。
苏念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标本的悲伤之地，然后转身：
“跑！”
五人冲向光门。在他们身后，整个静默回响空间站开始崩解，连带着那些文明的标本，一起化为了虚无的光点。
而在空间站外，“天命号”的突击舰正要强行登入，却被空间站自毁的冲击波狠狠抛飞。
魔块从爆炸的残骸中冲出，重新进入太空。
屏幕上，倒计时还在继续：
前往第二锚点剩余时间：28天
而在他们身后，“天命号”重新调整姿态，主炮再次开始充能。
这一次，它不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