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结束时的冲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星火”模块像是被一只巨手从湍急的河流中粗暴地捞出，然后狠狠掼在坚硬的岩石上。金属呻吟，结构哀鸣，货舱里传来物品翻滚撞击的混乱声响。苏念被惯性死死按在座椅上，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耳朵里尖锐的鸣响和眼前闪烁的金星。
当世界重新拼凑起来时，首先涌入感官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不是通过嗅觉器官感知的——在太空的真空中，没有空气传播气味。这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腐朽感”，像陈年尸骨混合着铁锈、霉斑和某种甜得发腻的腐败花香。它粘稠、阴冷，顺着思维的缝隙往里钻，让人本能地想要呕吐。
“所有人……报告状态。”苏念的声音有些嘶哑，她强压下喉头的恶心感。
“活着。”隼的回答简短，但呼吸粗重。
“咱没事……”铁砧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压抑的痛苦，可能旧伤又被牵动了。
小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击：“模块结构完整性下降12%，外壳多处应力超限，但无破裂。推进系统……暂时离线，重启需要时间。能量储备……只剩7%。”
最坏的消息来自唐教授：“医疗舱……山狼的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他在抽搐！”
苏念解开安全带，冲向医疗舱。山狼躺在维生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监护仪上的波形乱成一团。更诡异的是，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高速转动，仿佛正在做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可他现在是深度昏迷状态。
“是环境！”唐教授跟进来，脸色发白，“这片区域……在直接干扰意识！连昏迷中的人都无法豁免！”
苏念的手按在山狼的额头上，手背上的印记亮起。淡金色的生存印记、银白色的旅者印记、黯淡的第二共鸣碎片，以及新获得的淡紫色梦境共鸣光晕，四种力量同时涌动。她将一股温和、稳定的共鸣频率注入山狼混乱的意识中，像用镇定的手抚平狂暴的海面。
痉挛慢慢平息，山狼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但极其微弱。
“他暂时稳住了，但不能久留。”苏念收回手，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因为这短暂的对抗而有些疲惫。这里的“污染”浓度高得可怕。
她回到控制区，看向观测窗外。
“遗忘回廊”。
这个名字此刻显得无比贴切。
这里没有星辰，没有星云，甚至没有常见的宇宙深空那种纯粹的黑暗。视野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的、灰蒙蒙的“雾”。那雾气并非气体，而是由无数细微的、不断生灭的灰白颗粒构成，像亿万只死去昆虫的翅膀碾成的粉末，在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下永不停息地旋绕。
而在雾气深处，偶尔会浮现出巨大的、扭曲的“结构”。
那不是什么建筑或天体，更像是……记忆的尸骸。
苏念看到一座城市的倒影——不是完整的城市，而是无数破碎的片段：一截扭曲的尖塔、半条崩塌的街道、一张凝固着惊恐表情的巨大石雕面孔……这些片段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悬浮在雾中，缓慢地自转、分解，又有新的碎片从雾气深处浮起，加入这绝望的拼图。
她看到一片海洋的幻影，但海水是粘稠的沥青色，海面上漂浮着融化了一半的船只残骸和难以名状的生物肢体，波浪的起伏缓慢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
她还看到一片星空——但那星空是“错误”的，星辰排列成不可能的自然几何图形，光线弯曲、断裂，色彩妖异得令人头晕目眩。
“传感器失灵了百分之八十。”小方艰难地汇报，“剩下的也受到严重干扰。我只能确定一点：这片区域的物理常数……是‘混乱’的。重力方向在随机变化，电磁场强度起伏不定，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均匀——模块不同部位的时间流逝检测有微秒级的差异。”
“是记忆污染。”唐教授紧盯着外面的景象，声音发颤，“旅者说这里保存着宇宙中最危险的‘错误’与‘失败’。这不是比喻……这些是实际发生过的、因为某种巨大错误或失败而被‘遗忘’或‘抹除’的事件，其残留的‘信息尸骸’聚集在这里，形成了这片……回廊。”
“为什么收割者不愿触碰这里？”隼问。
“因为它们以‘完美’、‘完成’为食。”苏念缓缓道，梦境试炼的体验让她对收割者的逻辑有了更深的理解，“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错误’、‘不完美’、‘未完成’、甚至‘彻底失败’的产物。对收割者来说，这些东西就像腐烂的食物，不仅没有营养，还可能污染它们纯净的‘标本馆’。”
就在这时，雾气开始涌动。
不是自然流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翻滚的灰白颗粒向两侧退去，露出一条狭窄的、相对“清澈”的通道。通道的尽头，依然淹没在浓雾中，看不真切。
同时，一个信号直接切入模块的通讯系统。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的呼救：
“……钥匙……终于……来了……走通道……小心……它们醒了……”
“谁在说话？”小方试图追踪信号源，但信号已经消失。
苏念手背上的共鸣印记再次传来脉动，这一次，是指向那条通道的方向。
“看来，这就是通往第三锚点核心的‘路’。”她说，“但警告也提到了——‘它们醒了’。这里除了记忆的尸骸，还有别的东西。”
“模块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深入。”小方提醒，“我们需要至少几小时进行基础维修，恢复部分动力和防护。”
苏念思考了几秒，做出决定：“我和隼先进行初步侦查。小方、唐教授、铁砧留在模块进行紧急维修。如果通道安全，我们再决定是否整体进入。”
“苏小姐，太危险了！”铁砧反对。
“正因为它危险，才不能把所有人、把我们唯一的载具都搭进去。”苏念的语气不容置疑，“模块是我们的退路，必须保住。我和隼机动性高，如果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撤退也更快。”
没有时间争论。苏念和隼迅速换上最高防护级别的外骨骼——这次的镀层加入了从沉眠摇篮获得的一些织梦者有机化合物样本，希望能对这里的记忆污染有一定抗性。两人携带了简易传感器、照明设备、以及最重要的——一块小型的灵能结晶作为紧急能源和共鸣放大器。
从气密舱踏入外部空间的瞬间，那股腐朽的气息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灰白的颗粒粘附在外骨骼表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在试图腐蚀、渗透。
“重力方向……正在变化。”隼的声音从头盔通讯传来，带着压抑的紧张，“刚才还是向下，现在变成向左倾斜30度。落脚要小心。”
他们沿着那条被“清理”出的通道前进。脚下没有实地，依然是虚空，但有一种无形的“路径感”引导着他们。周围翻滚的雾气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时隐时现，有些近得几乎触手可及。苏念克制住触碰它们的冲动——天知道直接接触这些腐烂的记忆会带来什么后果。
走了大约十分钟（模块时间），通道开始向下倾斜，深入雾气更浓的区域。能见度降到不足二十米。突然，隼停下了脚步。
“苏小姐，看前面。”
通道前方，雾气散开了一些，露出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一些东西。
那是……墓碑。
不是“寂灭之心”或“静默回响”中那种记录文明荣耀或悲剧的碑文。这些墓碑歪歪扭扭，材质不明，表面布满裂纹和污渍，有些甚至已经断裂、倒塌。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一个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符号，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而在墓碑之间，游荡着一些“影子”。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团不断蠕动、拉伸、收缩的暗色烟雾，轮廓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雾气。但当苏念和隼出现时，这些影子同时“转向”了他们。
没有眼睛，但苏念能感觉到被“注视”。
不是生命体的注视，而是某种残留的、恶意的“注意力”的聚焦。
“……错误……失败……污染……清除……”
断断续续的、混杂着无数混乱杂音的意念碎片，从那些影子中散发出来，冲击着两人的意识。
“它们是这里的‘清洁工’。”苏念瞬间明白了，“或者……‘狱卒’。它们负责看守这些‘错误’的记忆，防止它们扩散，也防止外人接触。”
影子们开始向他们飘来，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它们所过之处，雾气中的记忆碎片像遇到烙铁的黄油般融化、消散——它们在“清除”路径上的一切。
“不能硬拼。”隼低声道，“数量太多，而且不知道它们的攻击方式。”
苏念点头，抬起右手，手背上的梦境共鸣光晕亮起。她从沉眠摇篮获得的这种新能力，还没有完全掌握，但此刻或许是唯一的尝试机会。织梦者文明擅长编织和安抚“梦境”，而这些影子守护的，本质上是“噩梦”的尸骸。
她集中精神，将梦境共鸣的频率调整到最温和、最具“安抚”效果的波段，然后像播撒种子一样，向靠近的几个影子释放出去。
淡紫色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效果立竿见影，却又出乎意料。
被光晕触及的影子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仿佛在挣扎。它们内部传出更加混乱、更加痛苦的意念尖啸。几个影子甚至互相碰撞、撕扯起来。但更多的影子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扑来！
“安抚无效！”隼喊道，“反而激怒了它们！”
苏念立刻改变策略。她回忆起在梦境试炼中体验到的，那些文明被收割前的“圆满”与“完美”感。那是与这里的“错误”、“失败”截然相反的状态。她迅速编织出一小片模拟的、“完美”的共鸣频率，将其塑造成一个脆弱的、发光的球体，用力掷向影子群的后方。
那个“完美”的模拟体就像扔进沸腾油锅里的水。
所有的影子瞬间疯狂了！它们发出无声的、但直接在意识层面造成剧痛的尖啸，抛弃了苏念和隼，全部扑向那个发光球体。球体在影子的撕扯下迅速暗淡、破碎，而影子们也在接触“完美”的过程中，自身开始崩解、蒸发，化作更浓的灰白雾气。
“它们憎恨‘完美’……”苏念喘着气，刚才的两次尝试消耗了她不少精神，“就像这里憎恨‘正确’一样。走！趁现在！”
她和隼从影子群边缘疾驰而过，冲向通道的更深处。身后传来影子们因失去目标而愈发狂暴的波动。
通道开始收窄，雾气颜色从灰白渐渐染上一丝暗红。前方出现了一个入口——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某种黑色骨质材料构成的拱门，拱门边缘布满了尖刺和扭曲的浮雕，描绘着难以理解的、充满痛苦意味的场景。拱门内，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手背上的所有印记都在剧烈脉动，指向门内。
第三锚点的核心，就在里面。
但就在他们准备进入时，那个微弱的求救信号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熟悉感：
“苏念……不要从正门进……那是陷阱……议会留下的……走左边……裂隙……”
苏念猛地转头看向拱门左侧。那里的雾气确实显得稀薄一些，隐约可见一道不规则的、像是空间被撕裂后留下的幽暗裂缝。
“你是谁？”她在意识中追问。
信号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是……被遗忘的守墓人。也是……‘观察者之影’留在这里的……最后眼睛。”
“快……它们要发现我了……”
信号彻底消失。
苏念和隼对视一眼，没有犹豫，转身冲向那道裂隙。
在他们身后，巨大的黑色骨制拱门，门扉上的浮雕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