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峰,清薇殿。
夜色如浓稠的墨,缓缓浸染着天际。星辉洒落,为这座孤高清冷的山峰披上了一层静谧的银纱。殿内未燃烛火,唯有穹顶镶嵌的几颗硕大夜明珠,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晕,映照着端坐于主位、面容隐在光影中的清薇仙子,以及静立殿中、身姿挺拔的路发。
“你要去陨星冰原?”
清薇仙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唯有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能洞悉人心的美眸,静静地注视着阶下的弟子。
“是,师尊。”路发躬身,语气坚定,“弟子于万象楼中偶有所得,心有所感,那极北绝地,或与弟子之道有所牵连。且炼制本命法宝所需之材,寻常之地恐难寻觅,冰原险峻,或存一线机缘。”他并未直言符文与玉佩的共鸣,但“心有所感”四字,对修行至高深境界者而言,已是足够分量的理由。
清薇仙子沉默了片刻。殿内唯有夜明珠的光晕在无声流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寂静。她的目光似能穿透皮囊,直窥神魂,将路发近日的进境、在执事殿的查询、乃至其灵觉中残留的那一丝被窥探的警兆尽收眼底——并非她真能窥见所有细节,而是路发并未刻意隐瞒那份源自混沌道基的敏锐感知。
“陨星冰原之凶险,远非宗门典籍记载那般浮于表面。”良久,清薇仙子终于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如北地寒冰般的凝重,“你灵觉敏锐,所感非虚。那‘万化冰魄极光’,看似仅是极寒与灵力侵蚀,实则其核心蕴含一丝‘万化归墟’的诡谲道韵。此韵与寂灭之道形似而质异,更为混沌无序,潜移默化间,可同化万物,侵蚀道基,损及本源。即便你身负混沌星寂婴,异于常人,亦不可久处其中,需时刻谨守灵台,抱元守一,抵御其无形侵蚀。”
路发心中一凛,深知这是师尊的郑重告诫,再次躬身:“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必当时刻警惕,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外,”清薇仙子青葱般的指尖在冰冷的玉质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而带着回音的响声,“近来冰原确不太平。巡边弟子所见‘诡秘之影’,宗门已遣精锐暗查,然线索缥缈,尚无定论。然综合各方零星情报,近些年来,不止我北寒星域,周遭几处绝地、古遗迹附近,似皆有类似不明踪迹出没的传闻。此事……恐非偶然。”
路发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师尊之意,这些诡影的出现,或许并非天地自然之异变,而是……有所指向?可能与某些隐匿势力,或……上古遗留的某些存在有关?”他想起了葬魔渊下的幽冥殿与天妖宫,更想起了那艘寂灭号古舟,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扯的、更深层次的棋局。
“真相未明,不可妄断。然,”清薇仙子眸光转厉,“防人之心不可无,警醒之意不可失。你既决意前往,便需做足万全准备。宗门律令,需两名元婴同阶弟子同行。你可有属意人选?”
路发早已思虑过此事,略一沉吟便道:“回师尊,苏慕遮师兄伤势应已痊愈,且曾与弟子同赴葬魔渊,彼此信任,默契已成。另一位,弟子想请开阳峰战无极师伯座下,那位精擅炼体、悍勇无畏的岳山师兄相助。岳师兄修为扎实,体魄强横,正可应对冰原恶劣环境与突发之战。”
清薇仙子微微颔首,对此安排似无异议:“可。苏慕遮那边,为师会知会。岳山乃战师兄悉心栽培的弟子,性烈如火,重诺守信,需你亲往开阳峰,坦言相请。至于化神长老作保之事……”她停顿一瞬,目光深邃地看了路发一眼,“为师替你担下。然,”
她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需立下道心之誓,此行绝不可深入冰原三万里界限之内!若遇不可测、不可抗之变,需即刻以宗门秘符传讯,并以保全性命为第一要务,全力撤离!记住,机缘可再寻,性命只一条。”
“弟子明白!必谨遵师命,不敢逾越!谢师尊成全!”路发深深一礼,心中暖流涌动,亦感责任重大。
“冰原凶险,不可无防身之物。”清薇仙子不再多言,玉手轻挥,三点流光自其袖中飞出,悬停于路发面前。分别是一枚晶莹温润、隐有魂力波动的玉佩;一件薄如蝉翼、流淌着星辉的银色软甲;以及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造型古拙的玄黑色罗盘。
“此乃‘定魂佩’,有镇守神魂、抵御外邪侵蚀、破妄定神之效,对你应对那冰魄极光中可能蕴含的神魂攻击,当有助益。这件‘星尘软甲’,乃采集九天星砂与虚空雪蚕丝编织炼化,防御不俗,更可一定程度上削弱极寒侵蚀与紊乱空间之力对你的影响。至于这‘玄机罗盘’……”清薇仙子的目光落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玄黑色罗盘上,语气微凝,“乃是为师仿制宗门一件探查异宝所制,对异常空间波动、诡异能量汇聚之处感应尤为敏锐,或可助你规避某些险地。但需谨记,罗盘所指,仅为参考,凶吉祸福,终究需你自身判断。”
路发珍而重之地双手接过三件宝物。那定魂佩触手温润,星尘软甲轻若无物。当他手指触及那玄黑色“玄机罗盘”时,却感觉入手微沉,似有千钧。更令他心神微动的是,罗盘核心处,隐约可见一点暗红色微光,如心脏搏动般明灭不定,散发出一丝极其隐晦、却令他混沌元婴都为之轻轻一颤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波动。 他面上不显,恭敬收好,再次拜谢。此三物皆非凡品,可见师尊用心。
“还有一事,”清薇仙子语气转冷,殿内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你今日在执事殿,是否察觉异样?”
路发心神一凛,肃然答道:“回师尊,弟子确有一丝感应,一道隐晦阴冷之目光曾窥探于弟子,一闪即逝,其修为不俗,且极其擅于隐匿。”
“哼,”清薇仙子轻哼一声,眸中寒光如星芒乍现,“宗门之内,并非铁板一块,清净之地。你凝聚混沌道基,得宗主青睐,更身负……某些因果,早已落入某些人眼中。天枢峰玄玑一脉,近来动作频频,其意难测;摇光峰云梦,心思深沉,更不可不防。你此番前往冰原,明为历练寻材,暗中,未必无人‘关切’。”
路发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师尊是说,宗门内部,亦有人不愿见弟子成长?甚至可能……”
“未必是直接出手加害,”清薇仙子语气冰冷,“但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坐收渔利,亦是常见手段。你之行踪,瞒不过真正有心之辈。冰原环境险恶,正是浑水摸鱼、了结因果的绝佳之地。你需谨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绝不可无。即便同行之人,亦不可尽信,需留有三分清醒。”
此言已说得十分直白。路发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沉甸甸的警示牢牢刻在心中。宗门内部的暗流汹涌,竟已至如此地步。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此行必当万分小心,步步为营。”
“嗯,去吧。”清薇仙子神色稍缓,挥了挥手,“先寻苏慕遮与岳山,早做打算。三日之后,再来此处领取通关文书与生死状。”
“是,弟子告退。”路发行礼,缓缓退出清薇殿。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殿外,夜风带着寒意掠过山巅。路发立于廊下,抬头望向北方那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目光锐利如剑。冰原之行,已成定局。前方是未知的凶险与渺茫的机缘,身后是师长的期许与暗处的冷箭。那道隐晦的敌意目光,如同藏在阴影中的毒蛇,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未作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淡不可察的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率先朝着以刚猛悍勇着称的开阳峰方向而去。岳山师兄性情爽直,不喜迂回,此事宜早不宜迟。
就在路发身形消失于玉衡峰外不久,清薇殿侧后方一处本应无人的阴影角落,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对着紧闭的殿门方向,无声地躬身一礼。一道细若蚊蚋、却冰冷异常的传音送入殿内:“峰主,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东西’的一缕气机,封入罗盘核心。若冰原之下确有‘它’的踪迹……此盘或生感应。”
殿内,清薇仙子独立窗前,望着北方浓重的夜色,眸中星河流转,深不见底。她并未回应殿外的传音,只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风雨欲来,暗流已起……发儿,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能否斩开前路,踏出生天,便看你自身的造化与决断了。”
那道阴影中的身影传达完讯息,并未停留,身形如同溶于墨汁,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那角落里,一缕极其微弱、与玉衡峰清冷星辰道韵截然不同的、带着阴寒与晦涩气息的残留波动,缓缓逸散,最终消失无踪。
开阳峰,战无极的洞府粗犷豪迈,与其人如出一辙。听闻路发来意,这位浓眉虬髯的峰主眼睛一瞪,声如洪钟:“啥?去陨星冰原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哈哈哈,好小子,有胆色!像老子当年!岳山那憨货最近正好闲得骨头发痒,捶石头都快把老子的锤峰捶矮了!你去,带他见见世面!不过路小子,丑话说前头,那地方邪性得很,老子当年元婴后期进去溜达,都差点被冻成冰雕回不来,你们几个小子务必给老子全须全尾地回来!给,这坛‘烈阳焚心酒’揣着,关键时候灌一口,能顶一阵子那鬼地方的阴寒邪气!”
说罢,一坛散发着灼热气息、仿佛装着一个小太阳的酒坛便砸向路发。路发连忙运转灵力接住,只觉掌心滚烫,再次郑重拜谢。岳山是个身高九尺、肌肉虬结如精铁铸就的汉子,闻言只是抱拳,声如闷雷:“路师弟,何时动身,唤我。”言简意赅,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
接着,路发又寻到了在摇光峰附近一处幽静山谷中巩固修为的苏慕遮。苏慕遮伤势已愈,气息更显凝练通透,听闻要再赴险地,只是微微一笑,眸光清澈而坚定:“路兄相邀,慕遮岂有推辞之理?葬魔渊同生共死,冰原纵是刀山火海,亦当同往。”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这三日,路发除了进一步稳固混沌元婴的修为,便是反复研习、祭炼清薇仙子所赐的三件宝物,尤其是那“玄机罗盘”,他尝试以神识和混沌之力小心探查,除了那点暗红微光与淡淡心悸感,并无其他异常,只得暂且按下疑虑。同时,他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陨星冰原的记载,无论是宗门正史还是野史杂谈,尤其是关于“诡秘之影”与“虚空冰晶”的传闻,皆细细揣摩。
第三日清晨,天光微熹。路发、苏慕遮、岳山三人,准时齐聚于清薇殿前。
清薇仙子已立于殿外,山风拂动她的衣袂,更显其姿容清冷,气度超然。她玉手轻抬,三份烙印着特殊星辰符印的玉简与三张散发着淡淡血色道韵的兽皮文书浮现。
“此乃通关文书与生死状。滴入精血,便是立下道誓。此行一切,皆需慎之又慎,彼此照应。为师在玉衡峰,等你们归来。” 清薇仙子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路发脸上停留一瞬,其意自明。
三人面色肃然,各自逼出一滴蕴含本源的精血,滴在那兽皮文书之上。文书顿时血光一闪,化作三道玄奥的印记,分别没入三人身份玉牌之中。此举意味着,他们若在冰原陨落,宗门可凭此印记感应大致方位,但也仅此而已,更多是象征意义与责任归属。
“去吧。”清薇仙子不再多言,挥了挥衣袖。
三人齐齐躬身一礼,不再犹豫,转身化作青、白、赤三道色泽各异的流光,冲天而起,撕裂晨雾,朝着北方那苍茫浩瀚的天际疾驰而去。
就在三道流光消失在北方天际不久。
玉衡峰某处幽暗深邃、常年被禁制笼罩的闭关洞府内,一道完全融入阴影、气息晦涩难明的身影,缓缓捏碎了掌心一枚看似普通的传讯玉符。一缕微弱到极致的波动传出,随即消散。阴影中,传来一声低不可闻、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呢喃:“鱼已出洞,方向,北。” 语罢,那身影旋即如烟消散,彻底融入周围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在此地存在过。唯有洞府内空气中,残留下一缕极其微弱、与玉衡峰清冽星辰灵力格格不入的、带着阴寒与死寂意味的诡异气息,缓缓飘散,最终了无痕迹。
几乎在同一时刻。
摇光峰顶,云海缥缈之处,正在抚弄一张古琴的云梦仙子,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微微一顿,一个极其突兀的颤音打破了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她抬起那双仿佛能倒映出命运长河的美眸,望向北方天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弦上划过一道诡异而扭曲的弧度,低声呢喃,似问似叹:“北风骤起,寒意侵骨……此番,又会吹散多少浮华,卷起多少尘埃呢?”
天枢峰,玄玑道人静修的古朴洞府内。他放下手中一枚正在推演天机的古老玉简,目光似穿透重重殿宇,望向北方,脸上无悲无喜,唯有深不见底的幽邃与平静。“混沌道基……寂灭传人……陨星冰原……也好。宝剑锋从磨砺出。便让那北地的凛冽风雪与亘古寒寂,先磨一磨你这柄突然出世的利刃,究竟能否斩开迷雾,又会不会……先伤及自身吧。”
北方的天际,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仿佛一只漠然无情、俯视众生的巨大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那三道决然划破长空、投向那片被万古寒冰与致命极光所笼罩的绝地之域的流光。 陨星冰原,这片生命的禁区,尚未抵达,其无形的漩涡与刺骨的寒意,似乎已然跨越无尽距离,悄然弥漫开来,渗透进风云变幻的棋盘之中。路发的第二次离宗历练,在这看似平静的晨曦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危机四伏。
(第15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