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无垠，刹那舟如一道幽蓝的幻影，滑入了一片绝对死寂的领域。
舷窗外，不再是虚无的黑暗，而是一副令人神魂战栗的、凝固的史诗画卷。
无数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形态各异的透明冰晶，悬浮在视野所及的每一寸虚空。它们并非规则的几何体，而是被强行剥离了“时间”维度的、破碎的“刹那”本身。一块冰晶内部，封冻着一颗超新星爆发最后一瞬的绚烂焰光，那足以湮灭星系的能量被永恒钉在迸发的顶点；另一块冰晶里，是一头难以名状的星空巨兽仰天咆哮的残影，声波化作肉眼可见的、凝滞的涟漪；更远处，一片古老殿宇在崩塌，每一粒溅射的尘埃、每一道崩裂的纹路，都清晰悬浮，仿佛一场毁灭的戏剧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一个演员都保持着最后一帧的姿态。
时间在这里并未“停止”，而是被“抽走”了“流逝”的属性，变成了可被无限观察、却永不向前的一帧帧“切片”。 一种宏大、死寂、令人本能感到自身渺小与速朽的“永恒”道韵，如同冰冷的海水，浸没了整艘古舟。
路发站在船首，冰晶化的左手垂在身侧，那非人的寒玉光泽，在窗外凝固的、光怪陆离的冰晶映照下，显得愈发刺目而妖异。眉心处的“刹那永恒”道种，正传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舒适”的轻微悸动，仿佛游鱼归海，与此地弥漫的、稀薄却精纯的“永恒”道韵隐隐共鸣。但这共鸣带来的并非滋养，而是一种更深的、缓慢的“沉溺”与“同化”。他能感觉到，左手的冰寒，正以微不可查却坚定不移的速度，向着手腕上方蔓延。
侵蚀度：3.89%。
冰冷的数字在心间浮现，无悲无喜。他“计算” 着道种的消耗与补充速率，“评估” 着此地环境对苏慕遮伤势的潜在影响，“规划” 着接下来的探索路径。岳山那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苏慕遮那微弱到极致的心跳，在他感知中化作了需要维持稳定的参数，而非牵动情感的脉搏。
“他娘的……”岳山的声音嘶哑，打破了沉寂。他瞪着舷窗外那超乎理解的奇景，赤红的双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面对超越认知的宏大与死寂时，生命本能产生的、混杂着茫然与愤怒的战栗。“这鬼地方……就是‘永恒碎片’？慕遮的药……真在这种地方？”
他下意识地看向路发，目光触及那只冰晶手掌时，心脏猛地一缩。那不是疲惫，不是冷静，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人间烟火气的、神只俯瞰蝼蚁般的漠然。拍在路发肩上的手掌，传来的不再是兄弟的温度，而是一种仿佛在触摸万年玄冰雕琢的、精美而恐怖的器物的触感。寒意，从指尖一路窜到天灵盖，冻彻骨髓。这个并肩作战、托付生死的兄弟，正在他眼前，一点点变成另一种……他几乎要认不出来的“东西”。
“分析：”“刹那”器灵淡漠的声音响起，将岳山从冰冷的臆想中拽回，“‘冰晶丛林’道韵浓度符合预期，与‘永恒’属性契合度达91.7%。对‘血秽寂灭’类道伤具有理论压制效应。但……检测到异常同源生命反应。方位：东北偏东，深度约八百里。能量强度：元婴中期。同源率：91.3%。状态：极不稳定，存在剧烈能量冲突与生命衰减波段。威胁等级：高。建议：谨慎接近，或规避。”
路发冰蓝色的眼眸中数据流般的光芒微闪：“规避成功率？”
“当前区域时空结构复杂，强行规避需绕行，预计延误至少五个时辰。苏慕遮生存时限缩减概率提升至68.9%。”
路发沉默。五个时辰，对苏慕遮而言，可能就是生死之隔。他看向冰晶中依旧昏迷的苏慕遮，灰败的脸上，那半哭半笑的诡异平静下，死气仍在冰封下缓慢而顽固地蠕动。
“接近。保持最高隐匿，静默观察。”他下令，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指令确认。”
刹那舟幽蓝的光芒彻底内敛，如同一滴融入墨水的泪，悄无声息地滑向丛林深处。越是深入，那些被凝固的“刹那”便越是宏大、越是破碎、越是……触目惊心。有被冰封的、仿佛仍在流淌的星河瀑布；有定格在厮杀瞬间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古老神魔残躯；甚至有一片被彻底“静滞”的、仿佛刚刚爆发过的混沌浪潮……这里仿佛是时间的坟场，埋葬着无数纪元破碎的剪影。
骤然——
路发眉心的道种传来针扎似的、带着强烈排斥与警示意味的刺痛！几乎同时，昏迷的苏慕遮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胸口冰封下的灰白死气疯狂窜动，撞击着冰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警告：检测到超高强度同源能量躁动！目标生命反应急剧攀升！锁定我方！它发现我们了！”“刹那”的声线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千分之一拍。
不需要“刹那”提醒，路发已“看”到了。
在前方一块尤其巨大、内部冻结着仿佛无尽星云涡旋的冰晶后方，一片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暗影，正缓缓“蠕动”而出。那不是简单的黑暗，而是浓郁的、翻滚的、不断滴落着污浊“血滴”的暗红，与苏慕遮体内的灰白死气同源，却精纯、暴戾、古老了何止百倍！它被禁锢在一块相对较小的、布满了细密金色符文的冰晶中，但那冰晶表面早已龟裂遍布，暗红的秽血正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污染着周围纯净的“永恒”冰晶，将其染上不祥的、仿佛正在腐烂的污浊色泽。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团暗影似乎……拥有意识。它“身体”上裂开无数道缝隙，每一道缝隙都是一只充满疯狂、痛苦与无尽贪婪的眼球，此刻，所有眼球齐刷刷地、死死“盯”住了刹那舟的方向！
“吼——！！！”
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层面的、充斥着被囚禁万古的怨毒、对生灵血气与魂魄的极致渴求的嘶嚎，如同实质的污血浪潮，狠狠撞来！
岳山闷哼一声，双目瞬间赤红，皮肤下暗金色战纹不受控制地浮现，气血剧烈翻腾，仿佛被天敌锁定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战栗与暴怒同时涌起。苏慕遮更是猛地弓起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怪响，胸口冰封下的死气沸腾般涌动，竟隐隐传出对那暗影的、病态的“渴望”与“朝圣般的悸动”！
“稳住他！”路发低喝，冰晶左手瞬间按在苏慕遮心口，更凛冽的“永恒寒气”涌入，强行加固冰封。他的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执行预设程序。眼中冰蓝数据流一闪而过： 冰封稳定性下降2.1%，需补充永恒寒气输入3.7%。威胁源同源率过高，引发共鸣。建议隔离或清除威胁源。
“路发！它在勾引慕遮体内的东西！”岳山低吼，赤铜气血爆发，形成屏障，试图隔绝那神魂冲击，但他皮肤下的血脉在突突狂跳，传来阵阵被无形污秽侵蚀的、钻心蚀骨的钝痛。
那暗影所有眼球骤然收缩，仿佛“嗅”到了无上美味，整个躯体疯狂地撞击着封印它的金色符文冰晶！咔嚓…… 冰晶上的裂纹肉眼可见地扩大！一股凝练到极致、散发着滔天怨毒与吞噬欲望的暗红血光，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竟无视了时空的凝滞，从那最大的一道裂缝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苏慕遮！
不，它的目标不仅是吞噬，更是“同化”与“唤醒”！它要以自身最精纯的本源血秽，作为钥匙，彻底引爆、污染、占据苏慕遮！
“休想！”岳山目眦欲裂，竟不闪不避，以胸膛悍然撞向那道血光！赤铜光芒炽烈如阳，带着战天蛮族宁折不弯的惨烈意志！
“嗤——！”
血光与气血对撞，发出滚油泼雪般的可怕声响。岳山胸膛瞬间焦黑溃烂，但他半步未退，反而借冲击力，将喷出的鲜血混着磅礴气血，化作一道炽烈的血焰之墙，死死封住去路！那血光腐蚀着他的气血，剧痛钻心，但他眼中只有疯狂的决绝：“想动慕遮，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分析：目标攻击蕴含超高优先级污染属性，可侵蚀‘永恒’道韵。‘刹那’护盾能量衰减率：每息1.3%。岳山气血屏障预计支撑时间：1.7息。”“刹那”冰冷播报。
1.7息。足够了。
路发眼神冰寒，再无丝毫迟疑。他抬起已冰晶蔓延过腕的左手，五指缓缓收拢，掌心之中，一点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幽暗开始凝聚、坍缩。并非混沌星寂之力，而是更接近“刹那”真意中，那“万物归墟、刹那永恒”的终极寂灭！
他眉心的道种光芒暴涨到极致，冰蓝色的光华流淌全身，甚至透过肌肤隐隐浮现，让他整个人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侵蚀度在疯狂跳动：3.91%…3.93%…
“凝。”
他轻声吐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冻结时空的律令。
那激射而来的暗红血光，岳山喷涌的气血，四周飘荡的冰晶尘埃，甚至那暗影怪物疯狂撞击封印的动作……方圆百丈内的一切，骤然凝固。不是减速，是概念上的、绝对的静止。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
“寂。”
第二个字吐出。
路发掌心那点幽暗，无声地湮灭、扩散。
没有巨响，没有光影。那被“凝”住的血光，岳山身前被腐蚀的气血屏障，以及那暗影怪物探出封印的、约十分之一左右的躯体，如同被一张无形的橡皮擦，从“现在”与“过去”中，轻轻抹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噗——！”
路发身形剧震，七窍同时渗出淡金色的、带着冰碴的血丝。冰晶化的蔓延骤然加速，瞬间爬过了小臂，逼近肘部！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如同潮水般吞噬着他的情感与知觉。岳山肝胆俱裂的呼喊，传入他耳中，先是被解析为一段无意义的声波频率，延迟了0.3秒，才“翻译”成“岳山在担忧”这个“信息”。那0.3秒的延迟，是“路发”的人性，正在滑向“非人”深渊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侵蚀度：3.95%。
“路小子！”岳山扑上来，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伸到一半，却僵在空中——路发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非人寒意与剥离感，让他心悸。
“无碍。”路发抹去嘴角血渍，声音沙哑，却平稳得可怕，“威胁清除效率，89.2%。反噬在预估区间内。”他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岳山惊恐的脸，却映不出丝毫温度。
“警告：封印结构遭受破坏，目标活性急剧攀升，逃脱概率升至47.8%。建议：立即脱离。”“刹那”的声音响起。
那暗影怪物被抹去部分躯体，发出无声却更癫狂的嘶嚎，剩余躯体疯狂挣扎，封印冰晶上的金色符文剧烈闪烁、明灭不定，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更多的、粘稠的暗红秽血从中渗出，竟在虚空中如同有生命般蜿蜒交织，勾勒出一条指向丛林更深处的、污浊的路径！
“那是……”岳山瞳孔收缩。
“路径……”路发喘息着，强忍道基震荡与情感剥离的双重痛苦，目光死死盯着那条血污之路的尽头——在那里，被污秽与冰晶模糊的视野尽头，似乎有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轮廓，在永恒的寂静中沉睡。
必须立刻离开！但苏慕遮……
就在此刻——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在死寂的船舱内响起。
岳山浑身剧震，猛地扭头。声音来自苏慕遮胸口——那被“永恒寒气”冰封的表面，一道发丝般的裂痕，正缓缓蔓延！冰层下，灰白死气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冲击着那道裂隙！
“慕遮！”岳山心胆俱裂。
路发的反应快得非人——冰晶左手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已按回苏慕遮心口，更汹涌的寒气涌入，强行加固。他眼中数据流闪过： 冰封破损率0.07%。加固需消耗永恒寒气储备3.2%。侵蚀速率预估上升0.5%。可接受。
而岳山，看到的是路发近乎冷酷的效率，看到苏慕遮脸上痛苦与诡异畅快交织的扭曲，看到冰层下死气如同活物般蠕动。一股比面对那暗影怪物时更冰冷、更深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不是对敌人，而是对命运，对这该死的伤势，对正在变得陌生的兄弟，对一切都在失控滑向深渊的无力感。
“锁定血污路径，全速脱离。”路发的声音响起，斩钉截铁。
“指令确认。航向修正。最大过载，启动。”
刹那舟猛地调转方向，沿着那条污秽的、令人不安的血色路径，化作一道幽蓝流光，冲向丛林更深处。身后，是暗影怪物愈发狂暴的挣扎，与封印即将破碎的、不祥的“咔嚓”声。
然而，就在刹那舟冲入血色路径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腻的、充满无尽贪婪与恶意的感知，如同深海中最诡谲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漫过了这片空域。
在它“扫”过的刹那：
路发眉心的道种，传来仿佛被更高位格存在锁定的、源自道韵本源的、冰冷刺骨的战栗。
岳山沸腾的气血，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凝滞，随即失控逆冲，带来脏腑撕裂般的钝痛。
苏慕遮胸口的死气，则爆发出狂热而恐惧的悸动，冰封裂痕都随之波动。
刹那舟船体的幽蓝光芒，极其短暂地紊乱、黯淡，如同被无形之手拂过的烛火。
只有“刹那”器灵依旧漠然，但其声音在路发识海中响起，出现了0.3秒的、人类几乎无法察觉的迟滞，然后，以比平时慢了千分之一拍的语速说道：
“警告：侦测到未知高维注视，持续0.0001息。痕迹已抹除。但……航行轨迹已被‘标记’。因果扰动率，预计上升0.7%。”
路发沉默。他盘膝坐下，闭目调息。眉心道种与混沌星寂婴缓缓运转，平复着反噬。冰晶已蔓延过肘部的左手垂在膝上，反射着幽蓝冰冷的光。
舷窗外，那条由污血勾勒出的路径，延伸向丛林深处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而那逃走的暗影怪物，以及那道遥远的、充满恶意的“注视”，如同两道不祥的阴影，已悄然缠绕在航迹之上。
前路，是更深邃的未知。
（第16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