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只有车轮辘辘声和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更夫梆子声打破夜的宁静。
车厢内，琉璃灯的光芒稳定而柔和，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仿佛与外界隔绝，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宫寒渊似乎真的睡着了，或者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靠在柔软的引枕上，呼吸均匀绵长，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冷硬而完美。
没有了那双锐利凤眸的逼视，没有了那迫人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气势，此刻的他，竟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平静。
就连那总是紧抿着、透出无情与威仪的薄唇，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沈怜星的心，在这样的静谧和他毫无防备的睡颜（或许只是假寐）面前，不由自主地稍稍放松了一丝紧绷的弦。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不去，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悄然漾开圈圈涟漪，又如水底的暗流，在她心湖深处涌动。
她开始大着胆子，偷偷地、更加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打量他。
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眉眼。
他的眉毛生得极好，并非女子般的柳叶弯眉，而是斜飞入鬓，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英气与凌厉，仿佛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此刻在灯下，眉峰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却奇异地削弱了几分平日的杀气。
鼻梁高挺笔直，线条如同最出色的工匠用刀削斧凿而成，勾勒出完美而冷硬的侧影，那是权力与意志的象征。
嘴唇很薄，颜色偏淡，此刻自然地闭合着，褪去了下命令时的冰冷无情和偏殿中逼近时的灼热危险，竟显得有些……好看，甚至透着一丝引人探究的、禁欲般的脆弱感。
沈怜星被自己脑海里再次冒出的这个“好看”的念头烫了一下，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近距离地、无所顾忌地、屏息凝神地观察过他。
抛开他东厂督公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抛开他那些血腥暴戾、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单从这具皮囊、这副骨相上看，他确实拥有着令人惊叹的、近乎妖异的美貌。
只是这美貌，如同雪山之巅绽放的优昙婆罗，美丽绝伦，却生长在极寒险峻之地，可望而不可即，更如同淬了剧毒的曼陀罗，艳丽夺目，却致命无比。
她不禁又想起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模糊泛黄的碎片。
小时候，在宫里的某个角落，似乎总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却总是被其他皇子孤立、默默躲在廊柱阴影里的小哥哥。
她好像……确实总是提着小裙摆，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面，奶声奶气地喊着“寒渊哥哥，寒渊哥哥，你等等星儿呀……”那时的他，眼神似乎还没有如今这般冰冷彻骨，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偶尔被她缠得烦了，也只是微微蹙眉，无奈地看她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或许有过一丝纵容，却从未真正厉声驱赶过她……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酸涩和惘然，悄然掠过心头，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是什么，让那个记忆中有些孤寂、眼神尚且清澈的漂亮哥哥，在岁月的洪流和权力的倾轧中，一步步变成了如今这个权倾朝野、心思莫测、人人畏惧的活阎王？
是那场几乎夺走他性命的刺杀？是深宫里不见硝烟的争斗？还是那不得不背负的、沉重如山的责任与伪装？
偷觑侧颜，俊美无俦，心绪复杂难言，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恐惧、困惑、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对往昔纯真记忆的追溯与怜惜，还有那该死的、因他极致容貌和此刻罕见宁静而产生的短暂眩惑与心跳失序……种种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缠绕、撕扯，让她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情网。
她仿佛站在一片迷雾笼罩的悬崖边，脚下是熟悉的、名为恐惧的万丈深渊，而前方迷雾的缝隙里，却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危险而迷人的光亮在闪烁，诱使她心生好奇，忍不住想要靠近窥探，却又清醒地知道，那光亮之下，可能是更深的陷阱，随时可能将她彻底吞噬，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