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的廊下挂起了新做的宫灯，红绸子在风里晃悠，带着几分年节的暖意。
莞嫔正坐在镜前，让流珠给她梳发。铜镜里的人，脸颊确实瘦了些，颧骨微微凸起，回来已经好几天了，眼下的青影还是遮不住，连眼角都添了几道细纹——
蓬莱岛的风霜，终究是刻在了脸上。
“小主，用这盒珍珠粉吧？”流珠打开个锦盒，里面是沈眉庄让人送来的：“敷上几日，定能润些。”
莞嫔摇摇头：“不必了，皇上若真心念着，不会在意这些。”
话虽如此，指尖还是轻轻拂过镜沿，那里还留着蓬莱岛带来的细尘，像在提醒她那些难挨的日夜。
正说着，殿外传来苏培盛的唱喏：“皇上驾到——”
莞嫔心头一跳，忙起身迎出去。
皇帝穿着件暗黄色绣盘龙纹常服，刚踏进门，目光就落在她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臣妾恭迎皇上。”莞嫔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起来吧。”皇帝扶起她，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只觉得隔着袄子都能摸到骨头。
他往殿里走，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点——
不过是些寻常的松子糖，连像样的蜜饯都没有，再看她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子，比刚入宫时还素净。
“在岛上……受苦了。”皇帝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原以为莞嫔会抱怨几句，或是哭哭啼啼诉委屈，可她只是垂着眼，安静得像株被霜打过的兰草。
“托皇上洪福，臣妾安好。”莞嫔接过流珠递来的茶，双手奉上：
“皇上尝尝？这是岛上的野菊花茶，臣妾自己晒的。”
皇帝呷了口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他看着她，半年不见，她瘦得脱了相，从前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如今也少了些光彩，连笑起来都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拘谨。
心疼是有的，毕竟是自己放在心尖上宠过的人，可那份心疼里，又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他记忆里的莞嫔，是鲜妍明媚的，像春日里最艳的桃花，而不是眼前这株瑟缩的兰。
“宫里的炭火还够用吗？”皇帝没话找话，目光落在墙角的炭盆上：
“若是不够，让苏培盛再送些来。”
“多谢皇上惦记，够用了。”莞嫔轻声道，：
惠贵妃和敬贵妃也常让人送来东西，臣妾……什么都不缺。”
皇帝“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殿里静得很，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爆开的轻响。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这延禧宫虽暖和，却不如往日翊坤宫热闹，不如碎玉轩清雅，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滞涩。
他想起从前，莞嫔住在碎玉轩时，总爱往他书房跑，手里捧着新沏的茶，鬓边簪着他送的海棠花。
会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些宫里的趣事，会与自己谈诗论道，会为自己前朝之事出主意，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
可现在，她就坐在对面，隔着一张小几，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岛上的日子……清苦吧？”皇帝终于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还好。”莞嫔的回答很淡：
“每日看看湖，采些野菜，倒也清净。”
她没说夜里有多冷，没说生病时没人照料，也没说收到他“不必回銮”的旨意时，心里有多凉。
皇帝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兴致渐渐淡了。
他来之前，其实是有些期待的——
或许她会像从前那样扑过来，抱怨他狠心，嗔怪他薄情，那样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火。
可她没有，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眼底的波澜都吝啬给一个。
“朕还有奏折要批。”皇帝站起身，语气平淡：
“你刚回来，好生歇着，明日去给惠贵妃与敬贵妃请个安。”
莞嫔忙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皇帝忽然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
“让内务府送些胭脂水粉来，你……也该拾掇拾掇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莞嫔心上。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去，却还是强撑着笑：“是，臣妾遵旨。”
不知，此时的莞嫔有没有想起她入宫前说的那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皇帝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苏培盛跟在后面，回头望了眼站在门口的莞嫔，单薄的身影被宫灯的光晕罩着，像幅孤零零的画。
殿门关上的瞬间，莞嫔脸上的笑就垮了。
她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个憔悴的自己，忽然抓起桌上的珍珠粉，狠狠往脸上抹——
原来他在意的，还是这些。
蓬莱岛的苦她能受，可这轻飘飘的一句“拾掇拾掇”，却让她鼻子发酸。
“小主，别往心里去，皇上是心疼您……”流珠慌忙递过帕子。
莞嫔摇摇头，眼泪却掉了下来：“我知道。他是皇上，见惯了宫里最娇艳的花，我这株枯了半年的草，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抹了把泪，忽然笑了：“没关系，我还有手，还有脑子，总能把自己拾掇好的。”
“且，本宫与皇上是有情分的，本宫可以与皇上谈史论政，可以品诗赏画…这是那些人比不得的。”
“本宫，与皇上，是心意相通的。”
她让流珠取来新做的衣裳，是件海棠红的宫装，又让浣碧把那支赤金步摇找出来，簪在鬓边。
铜镜里的人，渐渐有了些往日的影子，只是眼底的光，却比从前沉了些。
“去告诉小厨房，明儿做些皇上爱吃的点心。”莞嫔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
“本宫是瘦了，是憔悴了，可我是甄嬛，不是任人丢弃的旧衣。皇上既来了，本宫就不会让他再走掉。”
窗外的风还在吹，宫灯的影子在墙上晃悠，自己，终究要以色侍他人了。
莞嫔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一点点变得坚定——
这宫里的情爱，或许掺着算计，带着凉薄，可她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再认输。
博得圣心这件事，从前的自己可以，如今的自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