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清明前。
县衙收到一封公文——是州府来的。
贾老头把公文送进来时,手都在抖:“大、大人,是…是红头公文!”
吴良心里一咯噔。
红头公文,意味着是上级的紧急或重要通知。他接过来,拆开一看,脸都白了。
柳芸娘凑过来看,眉头也皱起来。
公文上写:
“为考察州县治理成效,州府定于三月十五日,派出巡查使至各县巡查。巡查内容包括:刑狱治安、民生工程、文书档案、百姓口碑等。考评优异者,可获嘉奖,优先升迁;考评不合格者,将受申饬,乃至罢黜。”
落款是:江南东路转运司。
“巡查使…”吴良喃喃,“三月十五…只有半个月了…”
柳芸娘放下公文:“这是机会。”
“机会?”吴良苦笑,“夫人你看咱们县衙…刑狱?贾老头一人兼数职,牢房里关的都是偷鸡摸狗的,判案记录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民生工程?就一个刚开工五天的白石山开采。文书档案?唐世唐倒是会抄,但县衙以前的档案…听说被老鼠啃了不少。百姓口碑…”
他顿了顿:“五老会不扔臭鸡蛋就不错了。”
柳芸娘却笑了:“正因为差,才是机会。”
“怎么说?”
“你想,”柳芸娘分析,“如果咱们县本来就很好,巡查使来了,看到的是‘理所应当’。但咱们县这么差,巡查使来了,只要看到一点进步,就会觉得‘这个县令虽然条件艰苦,但很努力’——印象分会很高。”
吴良心动了:“那…咱们得赶紧做点成绩出来?”
“对。”柳芸娘点头,“而且,要让巡查使看到‘全方位’的进步。”
她想了想:“这样,你把那四个人叫来,一起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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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县衙大堂。
唐成四人来了,听说要迎接州府巡查使,眼睛都亮了。
“巡查使?”唐成搓着手,“这可是升迁的好机会啊!”
吴阳拄着拐杖:“要是巡查使满意,大人是不是能升官?那咱们…”
“咱们也能跟着沾光!”金灿灿接话。
唐世唐推了推半边眼镜:“吾查阅过,州府巡查使多为五品以上官员,若得赏识,确有升迁之机。”
吴良看着四人兴奋的样子,心里却没底:“诸位…有什么好主意?”
“有!”唐成第一个举手,“卑职有一计!”
“说。”
“刑狱治安方面,”唐成胸有成竹,“咱们可以…抓几个‘江洋大盗’!”
吴良一愣:“清溪县哪有江洋大盗?”
“没有可以‘创造’啊!”唐成嘿嘿一笑,“卑职认识几个说书的朋友,演技一流。让他们假扮成盗匪,咱们当众抓获,关进牢房。巡查使来了,一看——嚯!清溪县治安这么好,连江洋大盗都能抓!这不就是大功一件?”
吴良嘴角抽搐:“这…这不是欺上瞒下吗?”
“怎么能叫欺上瞒下呢?”唐成正色道,“这叫…‘展示县衙治安管理能力’!再说了,那些‘盗匪’就是演演戏,等巡查使走了,放了就是。”
柳芸娘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吴良看向吴阳:“你有什么主意?”
吴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上前:“大人,百姓口碑这块,卑职有办法!”
“说。”
“咱们可以组织百姓…送万民伞!”吴阳眼睛放光,“巡查使来了,几百个百姓举着伞,上面写着‘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那场面,多壮观!”
“可是…”吴良犹豫,“百姓凭什么给我送伞?”
“这个简单!”吴阳说,“咱们可以…给钱!一人十文钱,让他们来站场子。要是愿意喊口号的,再加五文!”
吴良:“……这跟买口碑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吴阳理直气壮,“买的只是形式,但巡查使看到的是‘结果’!只要结果好,过程不重要!”
吴良扶额。
他看向金灿灿:“金书吏,你呢?”
金灿灿挺直腰板:“大人,民生工程方面,卑职建议…全县茅厕翻新!”
“什么?”
“您想啊,”金灿灿认真分析,“清溪县的茅厕,臭气熏天,苍蝇乱飞。如果咱们在巡查使来之前,把全县的茅厕都翻新一遍,全部换上‘金氏清香厕’…巡查使来了,闻到的是香味,看到的是整洁,这不就是最好的民生工程吗?”
吴良心动了:“这个…倒是有点道理。但是钱从哪儿来?”
“从县衙经费里出啊!”金灿灿理所当然,“卑职算过,翻新一个茅厕大概需要二两银子。全县大概…一百个茅厕。二百两就够了!”
吴良差点晕过去:“县衙现在账上只剩三十两!”
“那…”金灿灿想了想,“可以先翻新县衙附近的二十个!做个样板工程!”
吴良看向唐世唐:“唐文书,你有什么主意?”
唐世唐推了推半边眼镜,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大人,文书档案方面,卑职建议…编写《清溪县政绩汇编》。”
他展开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第一章:县令吴良勤政爱民事迹选编。
第二章:清溪县治安管理成效汇报。
第三章:民生工程建设成果展示。
第四章:百姓口碑实证材料。
第五章:未来五年发展规划…”
吴良看得眼花缭乱:“这…这么多内容,半个月来得及编吗?”
“来得及!”唐世唐信心满满,“卑职可以‘借鉴’邻县的汇报材料,稍作修改即可。反正巡查使不会仔细看,只要厚度够、字迹工整,就能糊弄过去。”
吴良:“……”
他看向柳芸娘,眼神里写满:夫人,这些主意一个比一个馊啊!
柳芸娘却笑了:“我觉得…可以试试。”
“什么?!”吴良瞪大眼。
“试试,但不是全试。”柳芸娘站起身,走到四人面前,“唐师爷的主意,可以简化——不抓‘江洋大盗’,抓几个真正的违法乱纪之人,从严从重处理,做个典型。”
唐成点头:“这个行!”
“吴门房的主意,”柳芸娘看向吴阳,“万民伞可以做,但不能强迫百姓。你去找些真正受过恩惠的百姓,自愿送伞。如果不够…县衙出钱,办一场施粥活动,让百姓自愿来。”
吴阳挠头:“自愿…那得多少钱啊?”
“钱的事我解决。”柳芸娘淡淡道,“金书吏的主意不错,但范围缩小——只翻新县衙的茅厕,还有巡查使可能去的几个地方。钱从白石山开采的收入里出。”
金灿灿眼睛一亮:“是!”
“唐文书,”柳芸娘最后看向唐世唐,“《政绩汇编》可以编,但内容必须真实——哪怕只有一点点真实。不准抄袭邻县的。”
唐世唐推眼镜:“那…厚度可能不够…”
“厚度不够,就用大点的纸,字写大点。”柳芸娘摆手,“总之,半个月内,你们四个各司其职,把这些事办好。办好了,有赏;办砸了…”
她顿了顿:“扫茅厕一个月。”
四人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都听明白了吗?”柳芸娘问。
“明白了!”四人齐声道。
“好,散了吧。”
四人退下。
吴良这才小声问:“夫人…你真觉得这些…能行?”
“试试看呗。”柳芸娘笑了笑,“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巡查使申饬一顿。但万一成了…就是升迁的机会。”
她看着吴良:“夫君,你想升迁吗?”
吴良咽了口唾沫:“想…当然想。”
“那就放手让他们去做。”柳芸娘拍拍他的肩,“记住,你是县令,不是具体办事的。你要做的,是把握方向,控制风险…还有,准备背锅。”
吴良:“……”
他忽然觉得,升迁的路,好像…有点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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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清溪县热闹了。
唐成真的开始抓典型——他盯上了县城里几个有名的混混:偷鸡的张二狗、摸狗的李三猫、还有专门在集市上扒窃的赵四手。
但这三人太狡猾,抓了几次都抓不到。
唐成急了,想出个损招:悬赏。
他写了个告示,贴在县衙门口:
“悬赏缉拿要犯:张二狗、李三猫、赵四手。提供线索者,赏钱五十文;协助抓获者,赏钱一百文。举报者匿名保护。”
告示一出,清溪县沸腾了。
百姓们平时受够了这三人的气,现在有机会拿赏钱,纷纷举报。
结果三天之内,三人全落网。
唐成得意洋洋,把他们关进牢房,准备等巡查使来了,当“治安典型”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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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阳那边,万民伞的计划却遇到了麻烦。
他去找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发现…根本找不到。
吴良上任才一个多月,哪有什么恩惠?
吴阳没办法,只好去施粥。
柳芸娘批了五两银子,让他买米熬粥。
第一天施粥,来了三百多人。
吴阳站在粥棚前,拿着个喇叭(其实是卷起来的纸筒)喊:“各位父老乡亲!喝了粥,记得三月十五那天,来县衙门口,给吴大人送万民伞啊!”
百姓们喝着粥,含糊答应:“行行行…”
但吴阳总觉得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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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最忙。
他带着几个临时雇的工匠,开始翻新茅厕。
县衙的茅厕是最先改造的——金灿灿亲自设计,亲自监工。
新的茅厕果然不同凡响:墙壁刷得雪白,地面铺了青砖,蹲坑用石板砌得方正正,还装了金灿灿特制的“清香粉投放口”。
最绝的是,金灿灿在茅厕门口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
“金氏清香厕示范点。入内请脱鞋,用后请冲水。文明如厕,从我做起。”
贾老头第一次进去,差点不敢下脚——太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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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世唐的任务最枯燥,但也最“安全”。
他把自己关在文书房里,开始编《清溪县政绩汇编》。
但真如柳芸娘所说,真实内容太少了。
他写了三天,才写了五页纸。
眼看时间不够,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偷偷从邻县的汇报材料里,“借鉴”了几段。
“反正…巡查使不会仔细看…”他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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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四,巡查使到来的前一天。
四人齐聚库房,汇报进展。
唐成:“三个‘要犯’已抓获,关在牢房。巡查使来了,保证让他们‘认罪伏法’!”
吴阳:“施粥七天,累计施粥一千五百碗。答应送伞的百姓…大概有五十人。”
金灿灿:“县衙茅厕改造完成,周边五个公共茅厕也改造完毕。巡查使所到之处,保证闻不到臭味!”
唐世唐:“《政绩汇编》编写完成,共三十页,字迹工整,装订精美。”
四人互相看看,都松了口气。
“应该…没问题了吧?”吴阳说。
“没问题!”唐成拍胸脯,“这次,咱们一定能帮吴兄升迁!”
“升迁了,咱们是不是…”金灿灿眼睛亮了。
“那当然!”唐成嘿嘿笑,“县令升了,咱们这些‘功臣’,能不跟着沾光?”
四人又开始做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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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宅。
吴良却坐立不安。
“夫人…我总觉得…要出事。”
“为什么?”柳芸娘淡定地绣花。
“不知道…”吴良心慌,“就是…感觉。那四个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所以才让你准备背锅啊。”柳芸娘头也不抬。
吴良:“……”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月亮。
明天,就是三月十五了。
巡查使…
升迁…
或者…罢黜…
“老天爷,”他轻声祈祷,“这次…让我顺利一次吧。”
窗外,传来贾老头打更的声音——这次词又换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明天出大事——”
吴良:“……”
他回头看向柳芸娘:“夫人,贾老头这更词…”
“我教的。”柳芸娘放下绣绷,“提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吴良欲哭无泪:“夫人,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站‘看戏’这边。”柳芸娘笑了,“夫君,早点睡吧。明天…有好戏看了。”
她吹灭灯。
黑暗中,吴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四个人的馊主意,还有柳芸娘那句“准备背锅”。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县令当得…
像走在钢丝上。
而下面,那四个人在摇钢丝。
柳芸娘在…递棍子让他保持平衡。
巡查使在…等着看他掉下去。
“这日子…”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
夜色更浓了。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明天…
到底是机遇,还是灾难?
吴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
梦里,巡查使来了。
唐成押着三个“要犯”上堂,结果“要犯”当堂翻供,说:“是唐师爷给钱让我们装贼的!”
吴阳组织百姓送万民伞,结果伞上写着“贪官污吏”。
金灿灿的新茅厕…塌了,把巡查使埋了。
唐世唐的《政绩汇编》被巡查使发现抄袭,当场撕碎。
然后巡查使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个县令,怎么当的?!”
吴良惊醒了。
浑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
他坐起身,看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喃喃自语:
“希望…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