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碧华开着那辆借来的二手面包车回城接父亲。车后座塞满了年货:自家灌的香肠、腌的腊肉,还有婆婆特意做的虎头鞋——老太太最近迷上了做手工,声称要给“安安将来的孩子”提前准备。
父亲站在小区门口,身上那件藏蓝色羽绒服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笔挺。看见车来,他下意识挺直腰杆,努力做出“我身体好得很”的姿态。
“爸,您又瘦了。”碧华下车,不由分说接过行李。
“瞎说,我昨晚称还重了两斤。”父亲嘴硬,但上车的动作明显迟缓——类风湿又犯了。
车里飘着《恭喜发财》的旋律,安安调的。小姑娘从副驾回头:“姥爷,今年村里有庙会,可热闹了。还有,二大爷家买了台自动麻将机!”
父亲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麻将啊……好久没打了。”
碧华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的表情,心里明镜似的。去年过年那场“麻将风波”,老爷子嘴上说“没事”,可憋屈了大半年。
回忆杀:去年的“麻将经济学”
去年大年初三,父亲被几个老伙计拉去打麻将。开局前,村西头的赵老四笑嘻嘻说:“张叔,咱们玩小点,一块两块的,图个乐呵。”
父亲老实,真以为就是“图个乐呵”。结果三圈下来,他赢了一百二,赵老四脸就拉下来了。
“张叔手气真旺。”赵老四阴阳怪气,“到底是城里退休的,有钱。”
第四圈开始,局势逆转。父亲连点三炮,其中两炮是“杠上开花”,一把就输八十。他掏钱时手有点抖——不是心疼钱,是觉得邪门。
更邪门的在后头。每次父亲赢钱,赵老四就说“记账记账,回头一起算”。可等他输了,赵老四立马伸手:“张叔,这把现结吧?”
一来二去,到散场时,父亲倒欠赵老四三百。老爷子脸涨得通红:“不对啊,我明明赢过的……”
“您老记错了吧?”赵老四掏出小本本,上面鬼画符似的记着账,“您看,这都写着呢。”
父亲是老花眼,本子凑到鼻尖也看不清。周围几个牌友打哈哈:“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那三百块钱,最后还是王强去还的。回来时,碧华问怎么回事,王强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咱爸被人当冤大头了。”
这事成了父亲的心病。之后大半年,谁喊打麻将他都推,说“没意思,还不如看电视”。
今年战略:武装到牙齿
车进村时,鞭炮声此起彼伏。安安兴奋地指指点点:“妈你看,小卖部门口挂了红灯笼!诶?赵四爷家怎么贴白对联?”
碧华瞥了一眼,淡淡道:“他老娘去世了,孝还没满。”
父亲闻言,叹了口气:“老赵也不容易。”
“他不容易?”碧华打方向盘,“他算计您的时候,可没想容不容易。”
到家安顿好,碧华把王强拉到厨房,开家庭作战会议。
“今年麻将局,咱爸还得去。”碧华系上围裙,开始剁肉馅。
“还去?”王强瞪眼,“去年还没吃够亏?”
“就是吃了亏,今年才要去。”碧华刀法凌厉,肉馅飞溅,“不然咱爸这口气,得憋到什么时候?”
安安举着手机加入:“妈,我查了,最新款防作弊麻将机,带摄像头,三千八。”
“太贵。”碧华否决,“而且显得咱们小家子气。”
“那怎么办?”
碧华停下刀,露出神秘的微笑:“今年,咱们玩阳谋。”
初三大戏:麻将桌旁的“亲友团”
大年初三下午,赵老四果然又来了。今年他穿了件簇新的唐装,头发抹得油亮,进门就嚷:“张叔!三缺一,就等您了!”
父亲本能地往后缩。碧华从里屋出来,笑得像朵花:“赵叔来啦?坐坐坐,吃瓜子。”
“不吃了不吃了,牌局要紧。”赵老四眼睛往屋里瞟,“强子,走啊?”
王强正在院子里劈柴,头也不抬:“你们先玩,我劈完柴就来。”
这是计划第一步——不跟牌局,避免去年“旁观者清”的尴尬。
父亲被赵老四半拉半拽地带走了。碧华解下围裙,对安安使个眼色:“走,咱也去‘看热闹’。”
牌局设在村委活动室。除了赵老四,还有两个“牌搭子”——一个是总输钱的李老汉,另一个是村里有名的“牌精”周寡妇。看见碧华和安安进来,三人脸色都微妙了一下。
“碧华也来玩?”周寡妇试探。
“我不玩,我看我爸玩。”碧华搬个凳子坐在父亲身后,“您几位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赵老四干笑,“就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那是自然。”碧华笑眯眯的,从包里掏出一把南瓜子,慢悠悠地磕。
安安更有创意。她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架在窗台上,镜头正对麻将桌。
“安安这是干啥?”李老汉紧张了。
“拍vlog呀。”安安一脸天真,“我们拍‘家乡年俗’视频没事回味一下,我觉得打麻将挺有年味的。放心,我不拍脸,就拍手和牌。”
赵老四嘴角抽搐。但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开局。
第一回合:数学的力量
前两圈风平浪静。父亲手气一般,小输小赢。碧华磕着瓜子,偶尔“提醒”:“爸,您该吃药了。”
“等这把打完。”
“不行,到点了。”碧华递上保温杯,又拿出个小药盒。父亲吃药时,她自然而然地瞥了眼父亲的牌——清一色,听牌了。
赵老四显然也看出来了,他打出一张九条。这是安全牌,按理父亲该摸牌,可碧华突然“哎呀”一声。
“爸,您水洒了!”
父亲低头看,碧华已经拿纸去擦。就这么一打岔,轮到下家摸牌了。周寡妇摸上一张,犹豫再三,打了张二筒——正好是父亲要胡的牌。
“胡了。”父亲推倒牌,笑容满面。
赵老四脸色不好看。算账时,他嘟囔:“张叔这药吃得真是时候。”
碧华接话:“可不是嘛,医生说这药得按时吃,不然伤肝。对了赵叔,您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肝不好?要不要我也给您拿点药?”
赵老四被噎得说不出话。
中场休息时,安安拿着手机过来,假装看视频,声音开得老大:“妈,这视频说,有种麻将手法叫‘袖里乾坤’,能在袖子里换牌,你看……”
桌上四人都竖起耳朵。
“瞎说。”碧华一本正经,“咱们村都是老实人,哪会那些歪门邪道。对吧赵叔?”
赵老四干笑:“对,对。”
第二回合:心理战术
下半场开始,气氛明显不一样了。赵老四每次摸牌前,都下意识看看窗台上的手机。周寡妇出牌也慢了,生怕被录到什么“证据”。
父亲反而放松了。有女儿和外孙女坐镇,他腰杆挺得笔直,出牌果断,颇有几分大将风范。
战至酣时,赵老四使出了“杀手锏”——他开始欠账了。
“张叔,这把先记着,下把一起算。”
要是去年,父亲就含糊答应了。但今年,碧华抢在父亲前面开口:“赵叔,咱们还是现结吧。我爸记性不好,回头又算不清。”
“这点小钱……”
“小钱也是钱。”碧华笑容可掬,“我爸的退休金,每一分都是国家发的,不能不清不楚。您说是吧?”
这话说得漂亮——既点明父亲是“国家退休干部”,暗示不好惹,又占住了理。
赵老四没法,只能掏钱。可一摸口袋,脸色变了——钱不够。
场面一度尴尬。最后还是李老汉打了圆场:“我借你,我借你。”
可碧华不依不饶:“赵叔,要不咱们改天再玩?我看您今天状态不好。”
这是逐客令了。赵老四脸上挂不住,讪讪起身:“那……那改天,改天。”
牌局不欢而散。回去路上,父亲一直没说话。到家门口,他突然说:“华,爸是不是太窝囊了?”
“爸,您这叫厚道。”碧华挽住他胳膊,“但厚道是对厚道人。对不厚道的人,咱也不用客气。”
第三回合:年度总结大会
当晚,王家召开了“年度麻将工作总结会”。参会人员:碧华、王强、安安,列席:父亲。
会议第一项:成果展示。安安播放白天的视频,慢放,定格,分析:
“姥爷你看,这里赵四爷摸牌时,小指头动了一下,我怀疑他袖子里有牌。”
“这里,周寡妇每次碰牌都特别慢,可能在记牌。”
“这里最明显,李爷爷明明能胡牌,却拆了打,明显是放水。”
父亲看得目瞪口呆。他打了一辈子麻将,从来是“乐呵乐呵得了”,哪想过这么多门道。
会议第二项:经验总结。碧华发言:
“第一,牌桌如战场,知己知彼。赵老四为什么盯上您?因为您退休金高,人实在,好拿捏。”
“第二,该硬气时要硬气。今天您要是不坚持现结,明天他就能欠您一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碧华握住父亲的手,“爸,您不是一个人。有我们在,谁也不能欺负您。”
父亲眼睛红了,别过脸去:“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
会议第三项:未来展望。王强难得正经:“爸,以后打牌,要么我在,要么碧华在。再不然,咱们自己组局,请真正爱玩牌的,不请那些心眼歪的。”
安安举手:“我建议购置专业设备!我看了,有种麻将机,能自动洗牌发牌,绝对公平!”
碧华瞪她:“你出钱?”
“我从压岁钱里扣!”
全家大笑。笑声中,父亲擦了擦眼角,也笑了。
尾声:正月十五的“和解局”
正月十五,赵老四居然又来了。这次他提了箱牛奶,进门就喊:“张叔,我赔罪来了!”
原来这几天,村里风言风语传开了。有人说赵老四“欺负老实人”,有人说他“牌品差,人品更差”。他儿子在城里打工,听说这事,打电话把他臭骂一顿,说“你再这么干,我过年不回来了”。
赵老四真怕了。
“张叔,去年是我不对。那三百块钱……”他掏出一个红包,“连本带利,还您。”
父亲看看碧华。碧华微微点头。
“钱不重要。”父亲说,“重要的是,咱们老伙计,别为这个生分了。”
“是是是。”赵老四连连点头。
“不过老四啊,”父亲慢悠悠地说,“打牌就是图个乐。你要是想玩,咱们光明正大地玩。要是动歪心思……”
“不敢了不敢了!”赵老四指天发誓。
那晚,王家真的组了局。牌搭子是李老汉、周寡妇,还有闻讯赶来的村支书——他是真来调解矛盾的。
牌桌上,碧华端茶倒水,安安录像(这次是经过允许的)。王强坐在父亲身后,偶尔指点:“爸,这张打得好!”
父亲手气出奇地好,连胡三把。但他赢得坦荡,输得大方。该给钱时一分不少,该收钱时也大大方方。
散场时,村支书感慨:“老张,您这家风,是这个。”他竖大拇指。
赵老四红着脸说:“张叔,以后我跟您学。”
送走客人,父亲站在院子里看月亮。正月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得小院一片清辉。
碧华走过来,给他披上外套。
“爸,想什么呢?”
父亲沉默良久,轻声说:“碧华,爸以前觉得,做人要忍让,吃亏是福。现在觉得,该硬气时就得硬气。这不是争强好胜,是……是活得有尊严。”
碧华眼圈一热,用力点头。
屋里,安安正在剪辑视频。她把今天的录像和去年的对比,配上音乐,字幕上写:“从忍气吞声到挺直腰杆,我姥爷的硬核成长史。”
王强凑过来看,笑骂:“你这丫头,天天就知道整这些。”
“这是家族史料!”安安理直气壮,“等将来我有了孩子,就给他们看:瞧,你太姥爷多厉害!”
窗外,月亮越升越高。院子里,父女俩的影子依偎在一起,长长的,暖暖的。
而属于这个小家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张牌桌上,在每一顿年夜饭里,在每一次“该硬气时就硬气”的选择中。
日子还长,但有了彼此做靠山,多长的路,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