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迈步离开临渊阁。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空气中，沉重无比。帝王的威严撑住了场面，却掩不住那骤然降临的、无形的重压。
吴主离去，殿内紧绷的气氛稍缓，却并未消散，反而转化为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暗流。
礼官强撑着笑脸，示意乐声再起，但那鼓乐听在耳中，只剩下空洞与勉强。接下来的献礼、酬答，都像是在演一出蹩脚的默剧，每个人都心不在焉，目光游离，心思早已被那十二个字攫取。
陈沧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重新挺直脊梁，履行他使臣的职责。
只是他的应对不再如初始那般流畅自如，眼神深处始终残留着一丝未能散去的惊悸与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为刚刚开启的吴赵关系，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浓重的阴影。
接下来的正式谈判，设在建业宫另一处更为严谨的殿宇——昭明殿。气氛与临渊阁初见时已截然不同。
虽然双方依旧秉持着最大的诚意，就商贸往来的具体细节进行了反复磋商。
吴国需要东赵稳定的粮食供应，以弥补荆州战后部分地区的亏空，以及来自北方曹魏威胁下，潜在的粮道风险；需要来自南溟洲及东海诸岛的优质木材，用于建造舰船、宫室；需要东赵在探索南溟洲过程中获取的白银，以充实国库；当然，也包括那些能彰显国威、满足上层猎奇心理的“奇特物产”。
而东赵，则渴望获得江东闻名已久的丝绸、瓷器与茶叶。这些货物在西方及南溟洲诸邦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能极大增强东赵的贸易实力和财富积累。
条款逐条敲定。双方约定，开放吴境的章安（今浙江台州）、东冶（今福建福州）与赵境的琅琊港（平行世界设定，在流求北部，而非山东琅琊）作为主要互市口岸。
双方均设立常驻市舶司，管理商贸，核定税赋。约定交易货币以白银为本，兼用丝绸、粮食等实物折算。约定相互给予对方商船停泊、补给、遇险救援的便利。约定每年由官方组织大型商团互访，并鼓励民间商队往来。
（至于东赵使者提出的东赵在珠崖的石碌铁矿之事，孙吴明确其属于东赵。东赵亦明确，除石碌铁矿及附属石碌港之外，东赵认可珠崖归属于孙吴。）
字斟句酌，利益交换。表面上，一份旨在实现双赢的盟约逐渐成型。但在每一次举杯共饮的笑容背后，在每一次落笔签押的停顿瞬间，那禽鸟的谶言都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
“金舟沉”——是指象征财富与航路的船只？还是暗喻某种国运的倾覆？吴国以水军立国，舟师是其根本。
“玉玺碎”——传国玉玺？皇权的象征？这几乎是直接指向了孙权的命脉，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此。
“紫气东来三万里”——紫气，向来象征祥瑞，亦或……新的王者？东来，自何而来？是来自海上的东赵，还是……别的什么？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淬毒的针，扎在吴国君臣最敏感的神经上。
尽管东赵使团同样震惊，并且反复解释、赌咒发誓对此毫不知情，甚至主动提出将“妖禽”交由吴国处置，但猜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人心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盟约最终还是在一种略显仓促、各怀心事的气氛中签订了。
史官将会记录下“建业之盟”的条款，记录下东海贸易圈的初步形成，记录下吴赵两国摒弃前嫌、互通有无的“盛事”。
但只有亲身经历此番波折的核心人物才知道，这纸盟约之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签约仪式结束后，孙权并未再举行大型宴会，仅以小型宫宴款待使团主要成员，席间气氛沉闷，草草收场。
夜色深沉，建业宫城的重重殿宇浸没在墨色里，唯有少数几处还亮着灯火。
丞相顾雍的府邸，书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顾雍清癯而疲惫的面容。他对面坐着的是太常卿张绂，以及一位身着深色便服、气质精干的中年人，乃是负责建业治安与部分情报工作的靖安司主事，卫恒。
“查清楚了？那东赵使团众人，事前确无任何异常？”顾雍的声音低沉。
卫恒拱手道：“回丞相，根据安插在驿馆内外以及随行侍从中的眼线回报，使团上下，包括正使陈沧，在事发之前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陈沧在返回驿馆后，曾独自在房中沉默良久，其副使也曾急切询问，可见他们同样震惊。那‘七彩琉璃雉’的来源，据说是南溟洲一座被称为‘雾隐岛’的孤岛，岛上土着视之为神明使者，捕捉过程极为凶险，折损了数十名经验丰富的赵军兵士和土着向导。东赵本意，确是想以此罕见祥瑞，博取陛下欢心，推动盟约。”
张绂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即便如此，此事也太过蹊跷。禽鸟能言，已属妖异，所言更是……句句惊心。是那岛屿本身有古怪，还是途中被人做了手脚？抑或……真是天意示警？”
顾雍缓缓摇头：“天意渺茫，难以揣度。但此事，绝不能等闲视之。陛下虽当时稳住局面，然心中芥蒂已深。”他看向卫恒。
“加强对东赵使团的监视，明松暗紧。他们一日不离境，便一日不可放松。尤其是他们与国内外的任何联络，都要仔细排查。”
“诺。”卫恒领命。
“还有，”顾雍补充道，“关于那谶言，严禁外传！宫中若有流言，立即处置。对外只宣称是禽鸟受惊，发出怪声，已被陛下天威震慑，不足为怪。”
“下官明白。”
张绂叹了口气：“盟约虽成，只怕自此以后，我朝与东赵，再难有信任。”
顾雍没有回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江风穿过庭院，带来远方的潮声，也带来了那萦绕不散的十二字阴影。
与此同时，接待东赵使团的国宾驿馆“云台馆”内，最大的一个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陈沧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那名在殿上面色煞白的副使周明。
周明此刻依旧心有余悸：“正使，今日之事……简直是无妄之灾！我等一片诚心而来，怎会碰上这等……这等妖异之事！吴主虽未当场发作，但那眼神……还有那些吴臣，看我们如同看瘟神！”
陈沧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色阴沉：“那‘七彩琉璃雉’，捕捉之时，可曾听那些土着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关于它能言，或者预示吉凶？”
周明努力回忆，最终沮丧地摇头：“没有。土着只说此鸟是‘雾神’的信使，神圣不可侵犯，触碰者会招致迷雾与灾祸。我们只当是蛮荒迷信，为了捕捉它，确实付出了代价，但从未听闻它能学人语，更别提是如此……如此骇人的内容。”
陈沧闭上眼，脑海中回放着临渊阁那令人窒息的一幕。那禽鸟的眼神，清晰的人言……绝非偶然。
“金舟沉，玉玺碎，紫气东来三万里……”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让他心头沉重一分，“这话，像是在预言，又像是在诅咒。‘金舟’、‘玉玺’，明显指向吴国。那‘紫气东来’呢？自东而来……我东赵，正是自东海而来……”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有人要构陷我东赵！还是说，这天下运势，真要生出我等无法理解的变数？”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东赵期盼已久的、与吴国稳定贸易的蓝图，从签订的那一刻起，就布满了裂痕。未来的东海，恐怕不会再是风平浪静的通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吴国宫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如同蛰伏的巨兽。
“速将今日之事，以最加密的方式，传回国内，呈报君上。一字不易！”他沉声吩咐。
“同时，命令我们的人，在吴国境内，暗中查访，任何与南溟洲、雾隐岛、奇异禽鸟相关的线索，甚至是民间流传的谶纬谣言，都不要放过！”
“是！”周明肃然应道。
陈沧望着窗外陌生的夜色，心中一片冰凉。建业之盟，纸上的墨迹未干，但那道由神秘禽语划下的裂痕，却已深深刻在了两国关系的基石之上，幽深难测，不知会将未来的航向，引往何方。
东海贸易圈初步形成了，但推动它的，似乎不仅仅是丝绸、瓷器、粮食与白银，还有那来自迷雾深处，一声诡谲难明的预言。
注:《东赵国志》穆王世家……东赵与吴虽和，然芥蒂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