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聪慧剔透得令人心惊，也深沉得令人不安。
他想起不久前长安东宫夜宴，太子李弘对她那份超乎寻常的亲近，而婉儿应对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竟看不出半分对皇家——这使她家破人亡的仇雠——的怨怼。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接茶时忽然开口，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婉儿，那皇家杀了你的亲生阿耶与阿翁，你……就不记恨他们吗？”问出此话，他立刻紧盯着婉儿的眼睛，试图从那两泓深泉中窥见一丝真实的波澜。
婉儿执壶的手稳如磐石，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无。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清正坦然，仿佛这个问题早已在心中咀嚼过千百遍：“不恨。”
声音平静无波，“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上。阿耶与阿翁当日行事，自有其取祸之道。
婉儿蒙阿耶收容教诲，得见天日，唯有恪尽本分，以忠孝立身，方不负圣恩与阿耶养育之情。
”君在亲之上……”江逸风喃喃重复，心头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地一撞，泛起一阵复杂的涩意。
这纲常伦理，他已在此间生活多年，自以为熟稔，却总在此时刻，被这类乎“真理”的言语刺得微微一怔。
这孩子的思想，已被这世道雕琢得如此……彻底？还是她深藏的城府，连自己都已看不透？
正当室内气氛微凝之际，一阵环佩轻响伴着轻盈脚步声传来。
“夫君在与婉儿说什么体己话呢？”苏小月笑着步入书房，一身杏子黄绫裙，娇艳明媚，驱散了方才那点微妙的沉郁。
她身后跟着两名手捧点心攒盒的婢女。
江逸风顺势敛起心神，笑道：“正考校婉儿近日功课。
小月来得正好，也尝尝婉儿点的茶。”
苏小月接过茶盏，轻呷一口，连声夸赞，又拉着婉儿的手说了几句闲话，眉眼间皆是疼爱。
她性情爽朗，并未察觉方才暗涌的机锋。
说笑间，她似想起什么，对江逸风道：“夫君，卢家那第三子卢永，聪慧跳脱，那日宴上，新城公主也对他赞口不绝……”
江逸风放下茶盏，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立刻飞速盘算起来，既然是卢照邻的儿子，那自然要照顾一番。
他口中满口应承：“小月放心，此事我记下了。卢家与我深交，卢永既有才学，寻个合适时机，我自会向吏部举荐。”
心下却豁然开朗——三年之内搞乱高句丽，正需一个身份清贵、不易惹人怀疑，却又心怀不甘、急于建功立业以求家族重振的文人深入彼邦。
这卢永，岂非天赐的人选？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开始在他脑中勾勒。
他话锋一转，又道：“说起子侄前程，小月，我观咱家那侄儿苏灿，性情豪迈，筋骨强健，确非沉潜诗书的料子。
与其困守书斋，不如让他投身行伍，搏个军功出身，将来或能光耀苏氏门楣。
我与兵部苏尚书尚有几分交情，不若由我说合，荐其入左骁卫历练，你看如何？”
苏小月闻言，眸中顿时一亮。
苏灿是其叔苏守业之子，自家人，血浓于水。
见夫君如此为娘家子侄前程考量，她心中自是欢喜感动，连忙应道：“如此再好不过，还是夫君想得周全，我明儿便告之他二人，他们必定感激不尽。”
又闲话片刻，婉儿便乖巧告退，自去温书。
苏小月又陪着江逸风说了会家常，见夫君似有倦色，便也体贴地带着侍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