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院子里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我发完那条充满仪式感的视频,将手机揣回兜里,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干劲。那张写满计划的废纸,仿佛在我口袋里发烫,催促着我立刻行动。
扫完地,买买提大叔已经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工作——摔打陶泥。那“砰砰”的沉闷声响,此刻在我听来,不再是单调的重复,而是一首沉稳有力的进行曲前奏。我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只是旁观,而是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大叔,”我指了指那一大块陶泥,又指了指自己,做出一个帮忙用力的姿势,“我,来试试?”
买买提大叔停下动作,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他往旁边让了让,示意我上手。我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住一大块湿滑冰凉的陶泥,用力捧起,然后狠狠摔在厚重的木板上!
“啪!”一声闷响,泥点溅了我一脸。手臂被震得发麻,陶泥却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大叔笑了起来,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摇摇头,给我做示范。不是用蛮力,而是要用一种巧劲,利用陶泥下落的重力和腰部的力量。他摔下去的动作,看起来举重若轻,但发出的声音却更加沉实。
我屏息凝神,又试了几次。渐渐地,我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摔打,不仅仅是为了让陶泥均匀,更像是一种驯服,一种交流。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后背,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但我却感到一种异常的畅快。这种纯粹的体力付出,让脑子里的纷杂念头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身体与泥土最直接的对抗与磨合。
摔打好的陶泥需要“醒”一段时间。利用这个间隙,我决定开始实施我计划中的第一步:沟通与展示。
最大的障碍是语言。我不能总是依靠手势和猜谜。我拿出手机,点开翻译软件。幸好现在的翻译软件功能强大,支持维汉互译,甚至还有语音输入。
我走到买买提大叔面前,打开软件,用普通话对着手机说:“大叔,我想给您拍一些制作陶器的详细照片和视频,放到网上,让更多人看到,可以吗?”
手机里立刻传出略微生硬、但意思清晰的维吾尔语翻译。
大叔听着,脸上先是惊讶,然后变成了然。他点点头,用维语回答了一句。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汉字:“可以,孩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成功了!虽然借助工具显得笨拙,但这无疑是革命性的一步!沟通的壁垒,被科技凿开了一道缝隙。
整个上午,我都举着手机,化身为一个专注的“摄影师”。我不再满足于记录流程,开始追求角度、光线和细节。
我拍大叔和泥时手臂肌肉的线条,拍他脚蹬转盘时专注的侧脸特写,拍刻刀在湿润陶坯上划过时带起的细微泥屑,拍他调釉时那种像老中医配药般的严谨,拍上好釉的陶坯在阳光下折射出的温润光泽……
我甚至还尝试拍摄了一些“场景化”的内容。比如,把一个大陶罐放在院子的矮墙上,背后是喀什古城特有的土黄色建筑和蓝天;把一个陶碗装上清水,放在工作台边,旁边是大叔喝了一半的茶碗。我想传递的,不仅是器物之美,更是这种器物与生活、与这片土地密不可分的关系。
拍完照,我又开始拍摄视频。这次,我鼓足勇气,尝试加入了解说。我站在镜头外,用尽量平静、清晰的语调,讲述买买提大叔制作陶器的某个步骤,比如拉坯的关键,或者某种特殊纹路的象征意义。虽然说得磕磕巴巴,有时还会忘词,但我强了迫自己说下去。我知道,我必须跨出这一步,成为连接大叔的手艺与外部世界的那个“桥梁”。
中午,邻居大妈照例送来饭菜。今天是她自己做的手抓饭,香气扑鼻。趁着吃饭的工夫,我再次拿出手机和翻译软件。
“大叔,”我斟酌着词句,“昨天,那两位客人,付了五十块钱。”我拿出那三张十元纸币,放在炕桌上。“我觉得,您做的陶器,价值远远不止这个价。”
大叔看着钱,又看看我,安静地吃着抓饭,示意我说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手机里提前搜索好的页面,那是一些国内知名陶艺家或者非遗传承人作品的售价,从几百到几千上万不等。我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大叔看。
“您看,别人的手艺,可以卖到这个价格。您的手艺,不比任何人差。”我的语气带着一丝激动,“我们以后,不能再卖那么便宜了。要对得起您花下去的心血和时间。”
买买提大叔看着屏幕上那些标价,昏花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放下筷子,拿起我的手机,凑得很近,仔细地看着,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那惊人的数字上摩挲着。他做了一辈子陶器,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摆弄的这些泥巴玩意儿,在别人那里能标上如此“天文数字”。
他看了很久,才缓缓放下手机,抬头看着我,眼神极其复杂。有困惑,有震惊,似乎还有一丝……被冒犯?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我太急了?是不是这种直接谈钱的方式,玷污了他心中那份纯粹的手艺?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老杨树叶子的沙沙声。
良久,买买提大叔才用维语缓缓地说了很长一段话。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地显示在屏幕上:
“孩子,钱,是重要的,没有钱,买不来面粉和茶砖。但是,我做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卖很多钱。我的爸爸,我的爷爷,他们都是这样做的。这东西(他指了指桌上的陶碗),它活着,它有魂。价格太高,它的魂就重了,普通人就碰不到了。它应该摆在巴扎(集市)上,让喜欢它的人,用一顿饭的钱,就能把它带回家,每天用它喝茶吃饭,它的魂才高兴。”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感觉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我错了。我完全错了。
我用我那套习惯了资本运作的商业思维,去揣度一颗纯粹的匠人之心。在我眼里,价值是用货币衡量的。但在买买提大叔这里,价值在于“物尽其用”,在于“传承”,在于让这些承载着祖辈灵魂的器物,能够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而不是成为橱窗里被标上天价、仅供观赏的摆设。
我那些所谓的“商业计划”,在他这番朴素却震耳欲聋的话语面前,显得那么功利和浅薄。
“大叔……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想法。
买买提大叔看着我窘迫的样子,脸上的严肃却慢慢化开了。他拿起一块馕,蘸了蘸盘子里的肉汁,递给我,然后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
“你的心,是好的。我知道。”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陶器:“让更多人,喜欢,可以。价格,公道,就好。”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补充了一句通过翻译软件的话:“就像和泥,力气太大,泥就死了。力气太小,泥就不听话。要刚刚好。”
我愣在原地,咀嚼着这句话,心中翻江倒海。
刚刚好。是的,刚刚好。商业的手段要有,但不能掩盖手艺的初心。价格要提升,但要公道,要对得起手艺,也要让真正喜欢的人能轻松拥有。
我那些复杂的、自以为是的计划,被买买提大叔用一句最朴素的“刚刚好”点透了。
下午,我没有再急于拍照或者规划。我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买买提大叔工作,重新思考我那个“蓝图”的基石,究竟应该是什么。
是利润最大化吗?不。
是流量和曝光吗?不。
这块基石,应该是买买提大叔那句“它的魂才高兴”。是让这份古老的手艺,能以一种健康、可持续的方式传承下去,既能改善生活,又不失其本色。
夕阳西下时,我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我不再是一个急于求成的落魄商人,而是一个开始学着理解并尊重另一种价值体系的学生。
晚上,我在油灯下(小院时常停电),重新在那张废纸上写写画画。新的计划雏形,不再那么激进,却更加踏实。
第一步,不是提价,而是“讲故事”。系统地用视频和文字,记录一件陶器从泥土到成品的完整诞生记,讲述每一个环节背后的智慧和故事,让观众真正理解其价值。
第二步,定价遵循“公道”原则。综合考虑时间、材料、难度,参考本地消费水平,定一个略高于机器制品、但远低于艺术品的“良心价”。让喜欢它的人“用一顿饭的钱”就能拥有,而不是望而却步。
第三步,……
就在我沉浸思考时,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比昨天的更嘈杂一些。我抬起头,心里一动。
难道……又有人来了?
(第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