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季节里,“古丽之家”如同一棵根系深扎、枝叶舒展的树,在喀什古城的土壤中安静而坚定地生长着。我们享受着这份从容,却也未曾停止探索与连接。而真正的共鸣,往往不期而至,来自意想不到的远方。
那是一个慵懒的午后,阳光透过阿以旺的天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买买提大叔在角落慢条斯理地给一批小陶杯上釉,阿娜尔古丽在整理近期拍摄的素材,我则刚打包完一个要寄往江南的包裹,正对着平板电脑核对物流信息。小院里弥漫着陶土和釉料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叮”的一声,一封新邮件提示音打破了宁静。发件人地址的后缀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日本京都的一所艺术大学。邮件是用英文写的,措辞严谨而客气。发件人自称是该校工艺文化研究科的教授,名叫田中幸雄。他在邮件中写道,他偶然通过学术渠道看到了关于“古丽之家”的纪录片和学术文章(想必是之前合作的那位国内教授分享的),对买买提大叔的手艺和其中蕴含的文化融合理念(特别是帕米尔系列所展现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正在筹备一个关于“东亚与中亚传统制陶技艺比较研究”的国际学术交流项目,诚挚地邀请“古丽之家”能否以某种形式参与,例如提供影像资料、工艺细节数据,甚至考虑在合适的时候,安排一次线上的跨文化交流对谈。
我将邮件内容翻译给阿娜尔古丽和买买提大叔听。阿娜尔古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兴奋:“京都艺术大学!那是日本传统工艺研究和保护的重镇!他们的金继、漆器技艺研究世界闻名。如果能和他们交流,视角一定会非常独特!”
买买提大叔听完,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但更多的是好奇。他放下手中的釉刷,拿起一块帕米尔系列的陶片,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螺旋纹路,用生硬的汉语问:“日本……也有,做泥巴的人?”
“有,而且历史非常悠久,大叔。”阿娜尔古丽耐心解释,拿出手机快速搜索了一些日本信乐烧、备前烧的图片给大叔看。那些古朴、侘寂风格的陶器,虽然形态釉色与喀什陶器迥异,但那种对自然材料、火候变化和手工痕迹的极致尊重,却有一种跨越地域的、精神上的共通性。
买买提大叔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着手机上的图片,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闪烁出惊奇和领悟的光芒。他指着一条信乐烧陶罐上因窑变产生的自然流釉痕迹,又指了指自己陶片上的“窑变”处,点了点头,嘴里发出“哦……”的一声长音。虽然语言不通,文化背景差异巨大,但在匠人之间,对于材料、火与手之间那种微妙对话的理解,似乎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无需翻译的密码。
看到大叔的反应,我和阿娜尔古丽相视一笑。我们决定接受这个邀请。这不仅是一次宣传的机会,更是一次难得的学习和视野拓展的契机。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投入了紧张的准备工作。阿娜尔古丽负责与田中教授团队进行邮件沟通,确定交流的具体形式和内容。她发挥了她双语和学术背景的优势,将我们的想法清晰地传达给对方。最终商定,先由我们提供一套精心准备的资料包,包括:
一部浓缩版的纪录片:重点展现买买提大叔从选土、练泥、拉坯、刻画到烧制的完整工艺流 程,特别是对帕米尔纹样创新融合过程的记录。
一套高精度的器物图谱:由阿娜尔古丽拍摄,包含“古丽之家”代表性器物的多角度、细节特写照片,并附上对纹样寓意、釉色特点的简要说明。
一份工艺参数记录:在买买提大叔的口述和允许下,我们整理了一份关于本地陶土特性、釉料配方(保留核心秘方,但分享基本原理)、窑温控制范围等基础技术数据。
同时,双方约定在一个月后,进行一次线上视频交流对谈。
准备资料的过程,本身也是一次对自身知识的系统梳理和升华。为了向国际学者清晰阐述我们的工艺,阿娜尔古丽需要查阅大量资料,将买买提大叔口传心授的、感性的经验性知识,转化为更逻辑化、可被理解的表述。我则协助她整理、核对数据,确保准确无误。买买提大叔虽然不能直接参与文字工作,但他非常配合阿娜尔古丽的拍摄和询问,有时还会针对某个细节,反复演示,直到她完全理解 capture 到精髓。
一个月后,线上交流会在“根据地”的阿以旺里进行。我们架好了相机和笔记本电脑,背景是摆满了陶器的展示架和部分工作台,营造出真实的工作场景。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屏幕那端出现了田中教授和他几位学生的面容,背景是充满日式简约风格的研究室。双方通过翻译软件(阿娜尔古丽也充当了部分实时翻译)进行了自我介绍。
交流开始时还带着些许礼节性的拘谨,但当阿娜尔古丽开始展示纪录片片段,特别是买买提大叔专注拉坯、刻画的镜头时,屏幕那端的田中教授和学生们立刻被吸引住了。他们看得非常专注,不时发出低声的赞叹。在随后的提问环节,他们的问题极具专业性且充满尊重:“请问这种赭石色釉料中的铁元素来源是特定的矿石吗?”“拉坯时对于转速和手部力度控制,是否有代代相传的独特心法?”“帕米尔纹样中的菱形元素,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有什么象征关联?”
这些问题,有些连我们之前都未曾深入思考过。阿娜尔古丽尽己所能地回答,遇到特别专业或涉及核心传承的问题,她会征求买买提大叔的意见,由大叔用维语解释,她再翻译。大叔虽然听不懂日语,但能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受到真诚的尊重和浓厚的兴趣,他也变得健谈起来,甚至主动拿起半成品,对着镜头演示起来。
交流中最动人的一刻,是当田中教授展示他们研究的日本“乐烧”技艺图片时,买提大叔看到那种追求偶然性、接受不完美、体现“侘寂”美学的陶器时,他再次发出了然的长叹,指着屏幕上的窑变效果,又指指自己窑里出的类似痕迹,用力地点着头。那一刻,跨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障碍,两种古老的制陶传统,在“尊重自然、敬畏火焰、接纳偶然”的匠人精神层面,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线上交流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远远超出了原定时间。结束时,双方都意犹未尽。田中教授真诚地表示感谢,认为这次交流为他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一手资料和全新的研究视角,并热情邀请我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京都访问。我们也由衷地感到,这次交流极大地开阔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自身手艺在世界工艺图谱中的独特价值和位置。
关闭视频后,阿以旺里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洒在那些刚刚被讨论过的陶器上,仿佛为它们镀上了一层国际化的荣光。买买提大叔默默地看着他的作品,脸上有一种平静而深远的表情。阿娜尔古丽激动地整理着交流笔记,眼神闪闪发光。
我坐在一旁,心中感慨万千。从喀什古城深处的一个小院,到与日本京都的学术殿堂连线,这其中的距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千里之遥,更是文化深度的跨越。“古丽之家”发出的微弱声音,终于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找到了懂得倾听的耳朵,并引发了深沉而遥远的共鸣。这共鸣,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让我们更加确信,真正的手艺和真诚的匠心,自有其穿透时空、打动心灵的力量。
(第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