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破漫天沙暴的阳光并未带来温暖,反而像一把金色的钥匙,开启了这片沉寂大地的另一重面目。
林渊的肩头一沉,那具被他亲手埋葬的“首棺”已被他稳稳扛起,棺木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无形的沉重。
他身后,三十六具刚刚从坟茔中爬出的骸骨,空洞的眼眶中燃着幽蓝的魂火,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竟是整齐划一地列成两队,宛如一支沉默的送葬军团。
夜凝霜站在林渊身侧,无人察觉她藏在袖中的指尖正微不可查地颤抖。
胸口那颗为林渊续命的归息之心,光芒在那一瞬黯淡了下去,像一颗被风吹拂的残烛。
为了压制林渊体内每逢子时便会爆发的血脉冰蚀,她已整整七日七夜未曾合眼,霜噬之力几乎透支。
林渊的余光瞥见了她一闪而过的苍白脸色。
他没有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她完全护在自己宽阔的背影之后,隔绝了那些骸骨带来的死寂之气。
他沉重的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喉咙里挤出简短而有力的一个字:“走。”
然而,他迈出的第一步,却踏入了另一个噩梦。
话音未落,刚刚透出一丝光亮的天空骤然暗沉,仿佛天与地被一张无形的血色幕布猛然拉拢。
一场远比先前更加狂暴的沙暴自西漠最深处席卷而来,这一次,风中裹挟的不再是单纯的沙砾,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漫天黄沙翻滚着,竟渐渐凝聚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它们无声地张合着嘴,亿万个声音汇聚成一股令人神魂欲裂的低语,穿透风声,直灌入每个人的脑海:“归来……归葬……”
驼队在这股邪异的力量下寸步难行,骆驼悲鸣着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前行尚不足十里,脚下的沙地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流沙旋涡。
旋涡中心,一口通体由青铜铸造的巨棺竟以倒悬之姿,从沙层之下缓缓升起。
那是一口形如巨钟的铜棺,棺身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形制古老的禁言咒印,每一个符号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抑气息。
风暴的中心,一个身影由虚转实,悄然出现。
他身披破烂的僧袍,身形枯槁得仿佛一截被风干的朽木。
他便是那个沙哑僧。
他无视周围的一切,径直走到倒悬的铜铃棺前,那只皮包骨头的枯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诡异的虔诚。
随即,他缓缓抬头,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血色风沙,死死锁定在林渊身上。
“你叫的是爷,我听的是坟。”沙哑僧的声音就像两块干硬的骨头在摩擦,刺耳而冰冷,“叛誓之子,你还记得,自己曾在这里许下过什么吗?”
“轰”的一声,林渊的脑海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左眼的“见劫之目”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他不记得,他的记忆里没有关于任何誓约的片段。
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却在这一刻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一幅破碎的画面电光石火般在眼前闪现:同样是这样一座倒悬的庙宇,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一柄森白的骨匕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而在他对面,夜凝霜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美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剧痛让林渊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我不信誓约,只信我手中这条路。”
“呵……”沙哑僧发出一声不带任何温度的冷笑,枯槁的手指猛地发力,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铜棺棺盖!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戚与死气瞬间喷涌而出。
棺内,并非什么妖魔鬼怪,竟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孩童。
那孩童的面容,与之前消散的哭砂童一模一样,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然而,在他的胸口,正正插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骨匕——那正是林渊记忆碎片中,刺入自己心脏的那一柄!
“不……”夜凝霜忽然踉跄了一步,面色瞬间惨白如雪。
她胸口的归息之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同源的悲鸣。
她死死地盯着铜棺中的孩童,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脸颊,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哀伤:“这不是幻象……他是真的……他是‘第一千次轮回’留下的残念。”
她的话音刚落,血色沙暴中响起一片甲胄摩擦之声。
三百具沙傀自黄沙中浮现,它们的身躯完全由干涸的血泥与破碎的骸骨拼接而成,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怨毒的魂火,手中紧握着断裂的兵戈,嘶吼着,如同潮水般扑杀而来!
生死一瞬!
林渊眼中杀机暴涨。
他来不及去思考那孩童的来历,左手五指如钩,瞬间在虚空中一抓!
一条由黑白二气交织而成的生死藤纹如活物般暴起,一头连接着他自己的心脏,另一头则精准无比地缠绕上了夜凝霜胸前那颗光芒微弱的归息之心。
“霜噬·共痛!”
林渊低吼一声,强行发动了这门禁术。
夜凝霜因透支而产生的巨大反噬之力,瞬间有七成被他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剧痛如万千钢针穿心而过,但他却借此换来了宝贵至极的三息清明。
他毫不犹豫地猛一咬舌尖,剧痛传来,一口精血混合着强大的灵力喷向空中!
“敕!”
他单手结印,激活了藏于掌心的残罗盘。
血雾弥漫开来,刹那间,方圆百丈之内,所有翻滚的黄沙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凝固、石化!
紧接着,大地剧烈震动,一具、十具、百具……上千具高达数丈的石俑破土而出!
它们的面容狰狞扭曲,身上刻满了古老的战纹,齐刷刷地抬起手臂,沉重的石矛指向那三百沙傀,组成了一座宛如天罚降临的绝杀大阵!
石俑阵爆发出雷霆万钧之势,只一个冲锋,三百沙傀便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尽数化作尘埃,重新融入黄沙。
然而,真正的杀招,却在此时才悄然降临。
就在沙傀覆灭的瞬间,林渊的左眼毫无征兆地滴下一行血泪。
见劫之目被动激发,一幅清晰无比的未来三息画面映入他的脑海:他自己,正站在那座倒悬的神庙中央,高高举起手中的骨匕,眼神冰冷而无情。
而在他的脚下,夜凝霜了无生息地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的,正是那柄锈迹斑斑的骨匕!
他杀死了夜凝霜!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暴怒瞬间席卷了他!
林渊猛地回头,嘶吼道:“凝霜!别碰……”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骇然发现,不知何时,夜凝霜已经走到了那口倒悬的铜棺旁。
她的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正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触摸着棺中孩童冰冷的脸颊。
她听到了林渊的嘶吼,却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轻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音,对着那孩童低语:“你说……你不想再死了……那这一次,换我替你走一遍。”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胸前的归息之心,骤然燃烧!
那不是火焰,而是极致的冰寒所凝聚成的冰焰!
整颗心脏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冰焰锁链,猛地射出,缠绕住棺中孩童身上的残念。
在林渊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中,那道象征着“第一千次轮回”的残念被锁链硬生生从孩童体内抽离,在一阵悲鸣中,尽数融入了夜凝霜自己的身体!
孩童的残念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哭砂童那稚嫩而微弱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林渊的脑海中响起:“叔叔……谢谢你。”
随即,风消,雪寂。
漫天的血色沙暴竟随着残念的消散而平息。
夜凝霜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
林渊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落地前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他低头看去,只见她胸口那颗已经融入她身体的归息之心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纤细如发丝的裂纹。
他抱起她冰冷的身体,缓缓站起,抬头望向风暴散去的西漠尽头。
在那里,一座巨大无比、从中断裂的通天石碑,正缓缓地从黄沙之下破土而出。
碑文斑驳,历经无尽岁月,却依然能看清上面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古字:“九百年前,四主同源,一拒被封。”
一直跪伏在地的铜面驼奴,此刻正对着那断碑的方向,激动得浑身颤抖,喃喃自语:“第九百零一次……终于……终于有人走到这里了……”
而就在此刻,林渊的掌心,那道名为“逆命契”的活纹烙印,仿佛被某种跨越时空的古老力量所唤醒,突然开始疯狂地蠕动、发烫,像一条即将苏醒的真龙,在他紧握的拳中,灼烧着他的血肉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