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卫府途中。
苏礼见卫青与卫去病面有郁色,心知未先禀明携驹同行,恐难辞其咎。
赵隶、赵丛察气氛有异,又见牛车上驹瑟缩发抖,至卫府门首。
赵丛便先进言先引驹下去。
卫青让卫士皆退,旋身向苏礼道:
“随我来。”
正厅二人分坐已定。
去病身前倾,语含怒意:
“你老实说,今日侯府携,是否故意瞒我与舅父?”
苏礼低头拱手,直言相告:
“不敢隐瞒大将军与校尉,是。”
“你竟敢认!”
去病猛地拍了下案几
“为何要这般做?此乃先斩后奏!若侯府执意不允,难不成当场争执?届时我与舅父何以自处?”
卫青目光沉沉落在苏礼身上,始终未语。
苏礼垂首,声气却稳:
“末掾知,出此下策,实乃无奈
——若事先禀明,大将军未必应允。临时之计,只因卫大将军的脸面,侯府必有所忌。然,此战若胜,末掾愿以俸钱、赏赐赎驹,绝不连累大将军。”
卫青将酒卮顿于案,溅出几滴:
“你当卫府是能随意支使的?携驹是一事,竟还谋战后赎回
——沙场凶险,胜负难料,岂是说胜就能胜的?”
去病接话,语气更厉:
“留你在身边当差,是信你本分,不是让你自专!事事相瞒,这便是欺上瞒下!”
苏礼躬身更深:
“卫大将军、卫校尉息怒。家父生前教我,事有轻重,策有缓急。他教我所言,马性如人心,顺则驯,逆则躁
——这话不单能驯马,对付匈奴骑兵也合用。”
卫青眉峰微挑:
“少拿你父言做托词。”
“并非托词。”
苏礼抬头,眼底亮得很
“家父留过一块木牍,上面写着夜袭匈奴,先乱其马。他说匈奴战马吃惯了草原野草,若在草料里混进晒干的棘藜粉,战马会嘴肿蹄烂,根本上不了阵。”
他顿了顿,续道:
“家父还教我做皮哨子,吹一声是,吹两声是。夜里行军,用破布裹马嘴、麻布缠马蹄,能让马
——只是这些法子,末掾也不知实效如何。”
去病皱眉:
“这与你带驹走有何关联?”
苏礼垂眸道:
“这法子能助校尉战事更顺,事半功倍。此战若胜,校尉既能立不世功,亦能了却母愿,认祖归宗
——这才是我带驹走的底气:我要助校尉打赢这仗,让所有事都有转圜的余地。”
卫青沉默片刻,端起酒卮却没喝:
“所以,你言之,便是这大战而归?”
“这只是其一。”
苏礼声音压低
“其二,军中抄存的历年诏命里,二字一年比一年少;而给剽姚校尉的诏命,二字反倒渐多。非陛下不信,是怕校尉与大将军权重过甚,让朝堂生了忌惮。”
“放肆!”
卫青猛地攥紧酒卮,去病将腰间佩剑往案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
“你这话何意?前些时陛下命我单独统领河西之战,诏书里便写了,这有何不妥?”
“先汉故事犹在。”
苏礼垂首,字字清晰
“功高者需自抑,陛下虽非高祖,亦怕权柄过盛。卫校尉这两年胜仗太密,又是大将军亲外甥,朝堂早有卫家兵权过盛的流言
——这些话,未必没入陛下耳中。”
他抬眼,直视卫青:
“大将军与校尉若总在一处,陛下心里越难安。家父曾说驯马不能总拽缰绳,该松时得松
——校尉该自己走一条路了”
去病眉头一皱,手按在剑柄上锐利说道:
“你绕这些弯子,无非是怕人说闲话,说我靠舅父才有今日?”
他起身上前几步说:
“河西之战是我亲点兵、选其路,刀尖子上挣来的军功!赢了,皇后有体面,舅父腰杆硬,陛下亦安睡;若败,我卫去病提头来见,轮不到旁人置喙!陛下如何想,我不猜;朝堂上的议论,我更没闲心管
——真打输了,彼等只会骂我无能。”
他手指在兵符上敲着:
“先把河西的匈奴巢穴荡平了,再跟我说这些虚的!”
卫青冷笑:
“陛下待我与去病,岂同淮阴侯?”
苏礼从怀中摸出半块磨损的牍
“不敢,家父幼时说过,两匹烈马同驾一车,迟早会乱,不如分驾两乘,各走一路,反倒稳妥。陛下要的,是卫校尉能独当一面,却不与大将军捆在一处。”
卫青冷笑:
“你倒会拿你父亲的话附会朝堂事”
苏礼声音压得更低:
“昔有田忌赛马之策,说是以上等马对中等,中等对下等方能全胜。如今大将军是陛下上等马,卫校尉若总跟着大将军,反成两上相对,不如让校尉当中等马,独自应对河西,既显本事,又让陛下放心
——这才是保长久的法子,也是校尉能堂堂正正认回本姓的根本。”
去病盯着苏礼,往后靠:
“打河西靠的是刀枪弓箭,我跟舅父是骨肉相连的情分
——这两桩事,别混在一处说,你说的这些、让陛下放心,听着都虚,真为河西之战计,就该多思谋怎么用你的棘藜粉、夜袭策,怎么荡平匈奴巢穴
——打赢了,实实在在的军功,谁还敢妄议?少扯这些朝堂上的虚文”
卫青盯着木牍,半晌才道:
“你就不怕此话传出,招祸?”
“家父教我治学为要,可也教我士为知己者死。”
苏礼的声音稳如磐石,
“卫校尉为我兄妹脱籍,我便得为他谋长远。这策若成,他能立不世之功,亦能了母遗愿;若不成,我一死而已,绝不连累校尉。”
他顿了顿,刻意把话往实处落:
“况且带驹走的承诺,也得靠胜仗才能兑现
——末掾献策,便是要助校尉打赢,不打无把握的仗。”
“家父教我的不止驯马,还有。”
苏礼补充道:
“夜袭匈奴战马,是让校尉立奇功;与大将军适度疏远,是藏起卫家外甥的锋芒。两策合一,才是大战而归的根本
——只有校尉站稳了,既能掌兵权、又能认本姓,我等兄弟才能立住脚。驹儿留卫府,战后末掾自会接走。”
卫青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
“你说的第二策就算对,可有解决之法?你就不怕担上离间君臣的罪名?”
“《中庸》有云君子之道,费而隐。”
苏礼抬眼,字字恳切
“我不是离间,是保全。大将军与校尉若还形影不离,胜仗越多,陛下心里越难平衡。到时,莫说校尉认祖归宗,恐怕连大将军也会被二字所累。”
他将木牍捧到卫青面前:
“家父说伴君如伴虎,既要让主上见忠,也要让主上信驯。校尉的,陛下看得见;可他的,还需让陛下放心。我愿随校尉身边,为他谋划,让他专心战事
——这是我的,也是报校尉自幼相待之情。”
去病忽然抬手按了按腰间佩剑:
“我单独打河西,是因我能带兵打赢,不是为了躲谁、让谁放心。”至于‘驯’?匈奴的马才需驯,我打仗,只认刀箭,不认其他。”
苏礼垂眸一笑:
“校尉所言极是,刀箭才是根本。可不是让你低头,是让陛下看见——你的刀箭再利,也只对准匈奴,不对着朝堂。”
他抬眼,目光落在卫去病腰间的剑上:
“你握剑越稳,杀的匈奴越多,陛下越该放心
——这便是的法子:把锋芒全对着敌人,朝堂上的事、连卫府里那些牵扯朝堂的杂事,都少沾、少问、少应。卫府有大将军坐镇,你在前线专心杀敌,反倒让外人挑不出错处。”
卫青沉默良久,目光从木牍移到苏礼脸上:
“少扯闲篇,你方才说的棘藜粉、皮哨子,陇西试过确有实效?”
苏礼回道:
“家父的教诲记在心里,回到陇西,末掾自会试着做来,让校尉查验实效!”
卫青沉默良久,终是缓缓道:
“今日此话出这门,便当未言。你此言,换了去病,怕是要掀你的帐篷
——往后休要再提!”
去病在旁接话,声音带硬:
“掀帐篷倒不至于,但此话听着确实不舒坦
——不过他说的打匈奴法子,倒不像空谈,回去就去试。若是空谈,就去马厩跟着赵隶管马,文书也不必你管。”
“卫校尉方今不懂,将来总会懂的。”
苏礼低头,唇角却抿出一丝坚定,
“家父当年教我吹皮哨子,起初只当是驯马的法子,后来才明白
——那哨声里,藏着让马活命、也让人活命的门道。”
去病抬眼看向苏礼,眉峰挑了挑:
“我不用你教怎活命。不过你言此法,我信。剩下所言,我先记着。”
他话锋一转,指节在案上磕了磕
“私事归私事,军纪归军纪
——你我自小的情分,替不了军法。往后再敢像带驹这样先斩后奏,不等舅父开口,我先按军法处置你。军中最忌自作主张,记牢了。”
卫青看着他,忽然明白阿寿为何执意要苏礼当心腹。
——这小子懂得藏的够深,当初想把他从侯府接出时,他推举赵丛来自己身边做文书吏,原来等的就是阿寿。
卫青终是松了口:
“河西之战你全力辅助阿寿,我便允你把驹带走。”
苏礼深深一揖:
“谢大将军,谢卫校尉。”
卫青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外:
“只是记住,祸从口出。有些话,烂肚里比言出好。”
去病跟着点头,视线扫过苏礼:
“尤其是朝堂上那些绕弯所言,少在我面前提。到了河西,你把驯马、破敌的本事拿出来就行,旁的不必你管。”
卫青看了苏礼一眼,抬手示意:
“你先去瞧那小童,我与阿寿言几许。”
苏礼躬身应喏,轻步退出。
屋内只剩两人。
卫青才转向去病:
“你歇一日,明日速回陇西。”
去病攥拳,语带躁意:
“舅父,苏礼太聪明。留我身旁,我当信他。可太聪明,有时反倒悬心,若下回他在自作主张,压不住怎办?”
卫青轻叩案沿:
“傻小子。你俩从小一处长大,他是帮你避祸。时而警醒他便行,该提防的,是降将
——彼等才是变数。”
“哼!都得防!”
卫去病喉间发沉
“陛下今日召见毕,旋即就赐良家子。看来军营里,到处都是眼睛,连我做甚都被盯着。方今我看不止降将,连陛下赐的人也得防
——谁知晓是否来窥伺我动静的?”
卫青皱眉,语气沉沉:
“别执迷。眼下战事最要紧
——陛下就算有疑虑,实打实的战功才是根本。苏礼之言有理,人情世故之事,你得慢慢悟。”
他停了停,缓了语气:
“苏玉是个好女。往后她若有难处,卫府能帮的定会帮。她的聘礼,我让人备着。”
“不必”
卫去病急忙打断,后颈发热
“聘礼我自会备好。毕竟从小认识,就算…不能娶她,也盼她能嫁可靠之人。”
卫青看着他,眼神平静:
“你心里有数便好。记住,美人和江山,只能选一。”
说完,他看了卫去病一眼,转身出了屋。
去病站在原地‘美人’‘江山’两词在脑里打转,乱得很。
为何两样不能都要?
他盯着案上的兵符看片刻,按了按眉心,自语道:
“江山要守,美人,我亦要。”
——苏玉嫁张柏,不过是脱籍的幌子,到了军营,张柏归己管,婚期能拖便拖,她日日在眼皮底下,只要还未成张柏的妾,河西战事能胜,总有法子让这婚事黄了
——到时她是自由身,谁还能拦着?”
想到这,他起身脊背直起。
转身大步走出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