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风,像一把掺了碎冰的铁刷子,刮过枯黄的草原,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然而,当这股寒流抵达这片低矮的帐篷聚落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暖墙,势头骤然一软,变得温顺起来。
莫归尘裹着厚重的皮裘,站在一顶帐篷外,感受着那股自聚落中心弥漫开来的、奇异的安宁力场。
这股力量,与南疆“呼噜锦”散发的暖意同根同源,却又因北地风土的浸润,多了一丝如同篝火般坚韧而凝实的味道。
他此行正是为了追溯这股力量的变异而来。
掀开厚重的毡帘,一股混着奶茶香与烤羊肉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帐篷中央,火塘里的火焰烧得正旺,映照着三代同堂的一家人。
一位满脸皱纹如核桃皮的老者,正郑重其事地将一条洗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球的旧羊毛毯,交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手中。
那孩子神情肃穆,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条旧毯,而是传国玉玺。
“孙儿,记好了,”老者的声音沙哑而庄重,在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中清晰可闻,“咱家的祖训,如今添了最要紧的第一条——天塌下来,先睡一觉。”
孩子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毯子,宝贝似的盖在自己膝上。
他身旁的父母和兄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莫归尘作为“守梦协调使”,早已见惯了各种因“歇真人”而起的奇闻异事,但眼前这一幕,仍让他感到了深深的触动。
他走上前,对那孩子的母亲行了一礼,好奇地问道:“大嫂,这是……?”
那母亲脸上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爽朗与质朴,她一边给莫归尘递上一碗滚烫的奶茶,一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自从‘代守夜’的风声传到咱们这儿,村里最老的长者们就聚在一起商量,说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光教娃子‘不吃苦不成人’了。现在世道变了,能安心睡觉的,才是家里的大福气。”
她指了指男孩膝上的毯子,眼中满是温柔:“如今,谁家要是有新生儿满月,亲戚朋友送的第一件礼,就是一条自家用得最久、最暖和的小毛毯,还得给它起个名儿,叫‘歇公同款’。意思是,盼着孩子能像歇真人一样,睡得香,长得壮,一辈子没烦恼。”
帐篷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被阴影笼罩,几乎与堆放的杂物融为一体。
柳如镜,如今的流浪医者“梦话先生”,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本是追寻一种罕见的安神草药来到此地,却意外受邀参加了这场为一个即将出远门求学的少年举办的“安眠礼”。
少年的父亲没有像他记忆中的严师那样,叮嘱他要悬梁刺股、闻鸡起舞。
恰恰相反,他让儿子在众人面前舒舒服服地躺下,亲自为他掖好被角,声音温和而坚定:“记住,在外头,书读不进去了,就睡;想家了,就睡;受了委屈,也睡。别怕耽误事,你只管睡,梦里头,自会有人替你接班。”
一句话,让柳如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在幽暗的密室里修习心咒,稍有倦意便是锥心刺骨的惩罚。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累了就睡”。
温柔,曾是他一生中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悄然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布片,那曾是他最后一张、也是最恶毒的一张心咒符。
符文早已被他亲手毁去,剩下的残片被他用笨拙的针脚,补成了一方小小的枕巾,褪色的布面上,依稀能看到被泪水和汗水浸润过的痕迹。
他趁着众人不注意,走到少年床头,将那方枕巾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枕边。
“这一觉,换我替你守。”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仿佛完成了一个迟到多年的、对自己的救赎。
就在此时,帐篷外传来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那声音不快,却带着一种踏碎山河的决绝。
毡帘被一只巨大而粗糙的石手掀开,石傀子那山峦般的身躯,默然出现在门口,他背上,还背着一块新近从“容懈碑”主体上剥离下来的、一人多高的小型碑石。
他无视了帐篷内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帐篷后方,那里是这户人家的院墙基座。
他不言不语,只用双手硬生生将一块冻土刨开,然后将那块碑石稳稳地嵌入其中,只露出一面光滑的碑面。
做完这一切,他便转身离去,如来时一般沉默。
当晚,这户人家,连同被邀请留宿的莫归尘与柳如镜,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中,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座通天彻地的巨大石殿之中,殿堂的梁柱上刻满了严苛的律法与古板的训诫。
忽然,石殿开始剧烈摇晃,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崩塌。
但那些象征着束缚与压迫的碎石,并未砸伤任何人,而是在空中化作了无数条柔软温暖的小毛毯,从天而降,每一条毯子上,都用不同的针法,绣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姓氏。
第二天清晨,当那家的男主人走出帐篷,赫然发现,昨夜被石傀子嵌入墙基的碑面上,竟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古朴文字,字迹仿佛天然生成:
“家有赖床者,乃世之幸。”
莫归尘站在碑前,端详着那行字,他立即取出随身的玉简,下达了一道命令:“传令各处守梦司,将此碑样式拓印,推广为各家‘家祠标配’。凡立碑者,可向守梦司领取‘安睡津贴’。”
写完,他略一沉吟,又在玉简末尾加上了一行批注:“治世之道,始于允许子孙偷懒。”
遥远的无名山村,草棚里,林歇在深沉的梦境中感应到了北荒那场别开生面的安眠礼。
一丝微弱的共鸣,牵动了他深埋的记忆。
他恍惚忆起,自己还是个小道童时,曾在午后偷偷打盹,结果被巡查的师叔发现,罚他在滚烫的香炉前跪了三个时辰。
从那天起,他再不敢在白日里闭眼超过三息。
如今,这世上,竟有孩子能光明正大地以“睡觉”为荣,甚至将其作为一种值得传承的家族荣耀。
一种荒诞而温暖的情绪涌上心头,林歇忍不住在梦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让他平稳悠长的鼾声骤然变了调,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轻快跳脱的颤音。
这声变调的鼾声,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沿着无形的梦网瞬间传遍四方。
它穿透了千里风雪,精准地落入了北荒那户人家、那个少年枕边的一朵金花花蕊之中。
次日清晨,那朵本应在酷寒中紧闭花苞的母金花,竟迎着微光全然绽放。
令人惊奇的是,它金色的花瓣上,天然的纹理竟交织成了一行清晰可辨的小字:“睡得好,走得远。”
同一时刻,早已废弃的归梦潭边,云崖子最后一缕残念悄然浮现。
他半透明的身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他低头望向潭水,水面倒映的,不再是浩瀚星河,也不再是林歇那间孤零零的土屋。
那是一排排亮着温暖灯火的民居,从南疆的水乡到北荒的草原。
每一扇窗后,都有母亲或父亲,在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哼唱着不知不觉间已传遍大地的改编摇篮曲:
“呼噜呼噜闭上眼,明日烦恼都滚蛋。咱家歇公把门站,天塌被里是好汉……”
云崖子浑浊的眼中,映着这万家灯火,他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林歇啊,林歇,你逃了一辈子责任,怕担天下之重。到头来,他们却把你最不值钱的‘懒’,活成了这世间最硬的骨气。”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开始如烟雾般缓缓淡去。
在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抬起虚幻的手,朝着潭水轻轻一挥。
一道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仿佛有一方无形的大印,将“赖床”二字,重重地、正式地盖在了这片人间道统的谱系之上。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村里,破陶碗旁的草席上,那条不起眼的小毛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轻轻地、有节奏地鼓动了一下,像一颗安详的心脏在跳动,又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一场跨越了千山万水的盛大成人礼。
然而,当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前所未有的安宁中时,并非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片和谐的图景。
在相隔万里之遥的一处隐秘观星台上,一名负责监视天下气运流转的修士,正紧锁眉头,盯着面前的一面水镜。
镜中清晰地映出无名山村那间破败的草棚,一切如常。
只是,那本应在每日清晨升起的一缕炊烟,那证明着“他”仍在凡世间最微不足道的生命迹象,已经连续七日,未曾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