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广场,死寂。
那五万大军带来的窒息感,并未随着传令太监的离去而消散。
它化作了实质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官员的肩头。
风停了。
只有王子腾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丹陛之下,格外刺耳。
他跪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汗水浸透鬓角,顺着脸颊的沟壑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他终于懂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
所谓的京营节度使,所谓的兵权,在这位太子殿下的眼中,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捏碎的玩物。
反抗是死。
顺从,尚有一线生机。
心中最后那点不甘与侥幸,被城外那五万铁流碾压成齑粉。
王子腾缓缓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将额头重重地贴在了地面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
“臣,王子腾……”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再无半分先前的错愕,只剩下被彻底击溃后的臣服。
“……领旨谢恩!”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瘫软在地。
宁桓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没有丝毫停留。
他看向王子腾身侧,那个同样跪伏在地的身影。
原禁军统领,一个在太子党与秦王党的夹缝中,最终选错了边的人。
按律,抄家灭族之罪。
可如今,他只是被降了职,成了王子腾的副手。
“你呢?”
宁桓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那人耳中。
原禁军统领身躯剧震,猛地抬头。
他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感激,没有丝毫犹豫,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见血。
“罪臣!罪臣叩谢殿下不杀之恩!”
“罪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这两个曾经手握京城兵权的大将,一个被彻底碾碎了傲骨,一个感恩戴德成了忠犬。
百官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寸。
一罚一赏,一拉一打。
这位新太子对人心的掌控,精准得令人胆寒。
王子腾与那名副将在内侍的示意下,失魂落魄地退回了队列。
整个广场,再次恢复了压抑的死寂。
宁桓的目光移动,落在了兵部尚书的身上。
“兵部,清算太子党的封赏名单,拟得如何了?”
兵部尚书一个激灵,立刻出列,深深躬身。
“回殿下,名单早已拟定,昨日已呈送东宫。”
“嗯。”
宁桓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另一侧。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几位主官,只觉得那道目光扫来,自己像是被巨蟒盯上的青蛙,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三法司,身为朝廷耳目,律法之剑,却对太子党过往罪行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宁桓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却字字如刀。
“即日起,三法司主官以下,所有官员,罚俸三年。”
“衙门内部,即刻自查,所有卷宗账目,全部封存,听候锦衣卫核验。”
“自查期间,三法司暂不接手任何新案。”
“所有刑名案件,一律转交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处理。”
轰!
这几句话,比刚才的五万大军更让文官集团感到心惊肉跳。
罚俸是小事。
让锦衣卫核查卷宗,等于将三法司的底裤都扒了下来,以后谁还敢有小动作?
更可怕的是最后一句。
将所有案件的审理权,暂时移交锦衣卫。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子亲军,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一把刀,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现在,太子将这把刀,握得更紧了。
监察、抓捕、审问,三权合一!
从此以后,锦衣卫的权柄将膨胀到何种地步,无人可以想象。
而这把刀,只听宁桓一个人的号令。
“臣……臣等遵旨……”
三法司的官员们面如死灰,叩首领命,声音都在发颤。
宁桓没有再看他们,仿佛只是处理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传遍了整个广场。
“另,传孤谕令。”
“即日起,免除圣都城一切进城之税。”
“各地商旅百姓,凡入京者,分文不取。”
“若有官吏胆敢阳奉阴违,继续私设关卡,滥用职权者……”
宁桓的语气微微一顿。
“按谋逆罪论处。”
“一体擒拿,交锦衣卫诏狱严审!”
此令一出,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那些出身寒门的官员,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振奋。
而那些依靠城门税捞得盆满钵满的勋贵皇亲,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在断他们的财路!
可他们不敢有任何异议。
“谋逆罪”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就在朝臣们还在消化这接二连三的震撼时,礼部尚书颤巍巍地出列了。
他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在朝中素有清望。
“启禀太子殿下。”
“如今殿下监国理政,然东宫之内,尚显空虚。”
“老臣以为,当尽快为殿下选秀,以充实东宫,绵延皇室血脉,此乃国之大事。”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联姻。
自古以来,权贵之间巩固地位、结成同盟最有效的手段。
若是自家的女儿能入主东宫,那家族的富贵,便能再延续百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宁桓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宁桓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的扶手,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敲在众人心上。
“选秀,可。”
他吐出了三个字。
礼部尚书和那些心思活络的官员们,脸上刚刚露出喜色。
宁桓的下一句话,就让他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孤有几个条件。”
“其一,选秀范围,仅限于圣都城内,三品以上文武大员、王公勋贵之家。”
“其二,人不必多,择优即可。”
“其三,时间,就定在一个月之内。”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只在京城权贵中选?
一个月之内完成?
这哪里是选秀,这分明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阳谋!
将谁家的女儿选入东宫,便是拉拢。
不选谁家的女儿,便是疏远,甚至是敲打。
这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整个圣都城的权贵圈,为了这几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互相倾轧。
而他这位太子殿下,只需高坐钓鱼台,冷眼旁观。
好狠!
官员们再次看向那个年轻的身影,只觉得那张俊朗的面容下,藏着一片幽暗的深海。
不等群臣从这道命令中回过神来,宁桓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孤初登储位,欲效法先贤,开恩科,以示皇恩浩荡。”
“此次恩科,乡试、会试、殿试,每一场,皆比往届多录取三成学子。”
“孤要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大炎朝廷,求贤若渴。”
“只要有真才实学,孤,便给他们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对天下士子的期许与恩典。
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
他们瞬间就明白了宁桓的真实意图。
多录取三成!
这意味着,将会有大批的新科进士涌入官场。
而这些人,都是在他这位新太子上位后,承其恩典才得以金榜题名。
他们,将是天生的“太子党”!
这是在为他自己,储备一支庞大的,只忠于他一人的官员队伍!
这是要用滔滔江水般的新血,来稀释他们这些旧臣在朝中的影响力,冲垮旧有勋贵世家对官场的垄断!
“殿下!”
礼部尚书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再次出列,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殿下,万万不可!”
“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向来有定额,不可轻易更改!”
“贸然多录取三成,恐会使得良莠不齐,滥竽充数,反而动摇国本啊!”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世家大族的心声。
宁桓的目光,冷了下来。
他看着这位老尚书,语气平静,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
“尚书大人多虑了。”
“我大炎科举,层层选拔,能走到会试殿试的,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数载的饱学之士?”
“他们缺的,从来不是才学。”
“只是一个机会。”
“有本事的,孤给他机会他能抓住;没本事的,机会送到面前他也抓不住。”
“孤只是将门槛,稍微放宽了一些。”
“此事,不必再议。”
宁桓一挥手,直接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
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官员,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在宁桓那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最终只能颓然地躬身,退回了队列。
整个奉天殿广场,鸦雀无声。
军事、监察、人事、财政、科举…………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已经彻底张开,将整个大炎朝堂,连同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牢牢地网在了其中。
而织网的那个人,依旧端坐在权力的顶端,神情淡漠。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