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顾明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沉稳了许多。
“臣斗胆，在说开海的好处之前，想先说说……这禁海的好处。”
话音落下，朱元璋的眉毛猛地一挑。
让你说开海的好处，你怎么反过来说起禁海的好处了？
这是什么路数？
朱元璋没有立刻发作，他倒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臣以为，陛下颁布禁海令，实乃高瞻远瞩，至少有四大好处。”
“其一，可断绝前元余孽与海外番邦的勾结。”
“昔日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盘踞东南，其根基深厚。”
“虽二人已一死一降，但其残余势力并未肃清，仍有不少潜藏在沿海，甚至流亡海外。”
“禁海令一出，便如一道天堑，断了他们内外勾结的念想，稳固了我大明东南沿海的安宁。此为国之安稳，乃第一大好处。”
这番话一出，朱元璋的脸色明显变了。
没错，这正是他当初颁布禁海令最深层的考量之一。
这小子，居然能看到这一层。
顾明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其二，可防倭寇侵扰。”
“倭寇之患，自前元起便屡禁不绝。”
“他们神出鬼没，烧杀抢掠，沿海百姓苦不堪言。”
“我大明初立，水师尚在整备，禁海令虽不能根除倭寇，却能极大减少他们登岸劫掠的机会，为我大明沿海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此为百姓之安宁，乃第二大好处。”
“其三，可防我大明子民流失海外。”
“东南亚诸国，多有蛮荒未开化之地，若不禁海，必有无知小民受奸人蛊惑，私自下南洋，或为谋生，或为淘金。”
“然海外凶险，十去九不归，平白损失我大明人口。此为固我大明根基，乃第三大好处。”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禁海，可将海上贸易之巨利，尽收于国库！”
“私人海贸，利润惊人，却尽归商贾私囊，于国无益。”
“而禁海之后，朝廷设立市舶司，独揽对外勘合贸易。”
“所有番邦贡船的交易，皆在朝廷掌控之下。”
“这海上贸易的泼天富贵，便能源源不断地充盈国库，而非流入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腰包。此为强国富民，乃第四大好处！”
顾明一口气说完，微微躬身，不再言语。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顾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小子，不是在胡言乱语。
他是真的懂！
“既然你知晓，禁海有如此多的好处。”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响。
“为何，你还要奏请开海？”
来了！
顾明心里哀嚎一声，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稳了稳心神，再次躬身。
“陛下，臣以为，任何国策，皆有利弊。禁海令，便是一柄双刃剑。”
“诚然，在当下，它为我大明带来了安稳与财富。”
“但若将目光放长远些看，长此以往，禁海令的弊端，便会逐渐显现，甚至会远超其利。”
朱元璋眉头一皱。
“哦？你倒是说说，有何弊端？”
顾明抬起头，直视着皇帝。
“其一，便是故步自封，坐井观天。”
“陛下，隔绝内外，看似安稳，实则斩断了我大明与世界的联系。”
“我大明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然番邦异域，亦有其可取之处。”
“譬如泰西之天文历法，算学格物，皆有独到之处。”
“若长久不通往来，百年之后，我等所引以为傲的文化、科技，或许就将落后于人。届时，再想追赶，恐怕就难了。”
“哼。”
“我大明物华天宝，岂是区区番邦可比？朕不信，他们能胜过我大明！”
顾明心中无奈。
老朱同志，你现在是自信，可你的后代子孙不给力啊。
人家都开着军舰来敲门了，你的N代玄孙还在做天朝上国的美梦呢。
但他嘴上可不敢这么说。
“陛下圣明，大明自然是天下第一。臣只是……未雨绸缪。”
朱元璋不置可否，显然对这个理由不太感冒。
他又抛出了自己最关心，也是最厌恶的问题。
“朕真正厌恶的，是那些商人！”
“一旦开海，他们便如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蜂拥而至，囤积居奇，扰乱市价，甚至勾结外敌，出卖我大明利益！”
“朕，如何管束他们？难道要为了那点好处，就放出一群祸国殃民的虎狼吗？”
这才是症结所在。
“陛下，这便是臣今日想说的关键。”
“陛下，商人逐利，如水就下，此乃天性，无法更改。”
“但，也正是这份逐利之心，才使得天下货物得以流通，南北物资得以交换，百业得以兴旺。”
“若是没有商人，南方的丝绸茶叶，如何运到北方？北地的牛羊皮毛，又如何去往江南？”
“这种由商人的逐利行为带来的好处，臣称之为……经济的活性。”
“经济的活性？”
朱标在一旁，忍不住轻声念出了这个词。
这个词汇太新奇了，他从未听过，但细细品味，又觉得无比贴切。
朱元璋也愣了一下，显然被这个新词搞得有些发懵。
“活性？”
他咀嚼着这个词，眉头紧锁。
“朕只看到他们与国争利，扰乱纲常！”
“陛下，他们之所以能与国争利，是因为……我们没有给他们立好规矩。”
“陛下为何要与他们争利呢？我们大可以……从他们的利中，取利！”
朱元璋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如何取利？”
“加税！”
顾明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陛下可以大幅提高商税！”
“尤其是那些从事海外贸易的海商，他们的利润动辄十倍百倍，我们便可课以重税！”
“如此一来，朝廷不必亲自下场经营，便可坐享其成。”
“商人们为了追逐剩下的利润，依旧会拼命出海，而国库，则会因此而日渐充盈！”
朱元璋的呼吸，在这一刻，似乎都停滞了。
对啊！
朕怎么没想到！
朕只想着要么自己干，要么不让别人干。
却没想过，可以让他们干，然后从他们身上收钱！
“这……这是其一。”
顾明看到朱元璋的神色，知道有戏，立刻乘胜追击。
“其二，便是立规矩，划红线！”
“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由朝廷明文规定。”
“比如，可以规定他们只能贩卖哪些货物，禁止贩卖铁器、粮食等战略物资。”
“可以规定他们必须从指定的港口出发，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返航。”
“所有商船，必须登记在册，随时接受水师抽检。”
“规矩之内，他们可以自由贸易，赚取金银。”
“但任何人，胆敢越过朝廷划下的红线，便以通敌叛国论处，抄家灭族，严惩不贷！”
“如此一来，商人们便如在笼中驯养的猛虎，既能用其力，又不为其所伤。”
“他们只能在朝廷允许范围活动，既能为大明带来经济的活性，又始终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顾明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朱元璋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堵不如疏。
与其一禁了之，造成无数人铤而走险，沦为走私海盗。
不如将其纳入朝廷的管束之下，用他们的贪婪，来为大明创造财富！
朱元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