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亥时。
窦建德五万夏军南下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唐军大营激起了滔天巨浪。
中军帅帐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李世民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大谋士分坐左右,尉迟恭、秦琼、段志玄等将领肃立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份军报,仿佛那是毒蛇的信子。
“乐寿出兵五万,已过河间,最迟六日可抵邙山北麓。”李世民缓缓念出军报上的关键信息,声音平静,但握着军报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领军者是窦建德本人,前锋大将刘黑闼。”
帐中一片死寂。
五万生力军,在这个关头,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徐子陵……”李世民将这三个字在齿间碾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好一个徐子陵。孤身入河北,三日说服窦建德。李靖手下,果然尽是能人。”
“殿下,”房玄龄起身,神色凝重,“窦建德若与李靖合兵,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如今之计,唯有……”
“唯有速战速决。”李世民接口道,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在窦建德赶到之前,击溃李靖,拿下洛阳。然后依托洛阳坚城,迎战夏军。”
杜如晦皱眉:“可李靖不是李元吉。正面决战,我军虽有兵力优势,但想速胜……难。”
“所以不能只是正面决战。”李世民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从唐军大营划向联军大营,划出一条笔直的进攻路线,“我要逼李靖决战,但决战的地点、方式,必须由我来定。”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计划的核心很简单——全军压上,不留余地,以雷霆之势猛攻联军中军大营。李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守,放弃与窦建德合围的机会;要么应战,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决战。
“但李靖若退呢?”长孙无忌问。
“他退,我们就进。”李世民眼中闪过冷光,“一路追到虎牢关,逼他与我们野战。洛阳城下徐世绩见援军迟迟不到,军心必溃。届时,洛阳不攻自破。”
“风险很大。”杜如晦直言,“若李靖不退不避,反而布下陷阱……”
“那就看谁的陷阱更高明了。”李世民转身,看向帐外夜色,“传令全军,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营。告诉将士们,这是最后一战。胜,则取洛阳,定中原;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败,则二十万大军葬身邙山,李唐数年积累毁于一旦。
“末将领命!”众将齐声应诺,退出帅帐。
李世民独自站在沙盘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代表玄甲军的黑色小旗。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帐壁上摇曳不定。
这一战,他赌上了国运。
同一时间,联军大营。
李靖也接到了窦建德南下的确切消息。送信的是徐子陵派回的竹花帮信使,用的是江湖上最快的信鸽,比唐军的军报还早了半个时辰。
“五日。”李靖看着密信上的日期,“窦建德最快要五日才能赶到。而洛阳的粮食,只够十二天了。”
他看向帐中众将。
寇仲的伤势已好了七成,此刻坐在右侧首位。秦琼、程知节、宣永、虚行之等将领谋士分列两侧。所有人的脸色都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
“李世民一定会抢在窦建德之前发动总攻。”寇仲率先开口,“他输不起。”
“而且会是全军压上,不留余地。”秦琼补充道,“他要逼我们决战。”
李靖点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让他来,但不能让他如愿。”
他在沙盘上划出一个弧形:“李世民要决战,我们就给他决战。但不是在他选的时间、他选的地点,而是我们选的时间、我们选的地点。”
“口袋阵。”虚行之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精光,“以中军为饵,诱敌深入,两翼包抄。”
“正是。”李靖的手指在沙盘上点出三个位置,“秦将军、程将军,你二人各率两万精兵,埋伏于左右两翼丘陵地带。待唐军主力深入,听号令杀出,截断其后路。”
“末将领命!”秦琼、程知节抱拳。
“寇将军。”李靖看向寇仲。
“末将在!”
“少帅军的骑兵,是此战关键。”李靖在沙盘上画了一条迂回的路线,“你率八千精锐,从北面绕到唐军侧后。不要急着动手,等正面战场胶着,李世民投入全部预备队时,再突袭他的指挥中枢——目标只有一个,李世民的王旗。”
寇仲眼中燃起战意:“明白!”
“至于正面……”李靖深吸一口气,“由我亲自坐镇中军。我们要让李世民觉得,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击溃我们。要让他把所有的牌都打出来。”
宣永皱眉:“大总管,此计虽妙,但风险极大。中军要承受唐军主力猛攻,稍有差池,就可能全线崩溃。”
“所以中军的将士,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李靖看向帐外,“需要有人告诉他们,这一战,关系的不只是洛阳的存亡,更是天下未来的走向。”
众人沉默。
他们都知道李靖的意思——需要杨广的旨意,需要有人来凝聚军心,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陛下特使到!”
帐帘掀开,进来的不是宦官,也不是文臣,而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人——萧美娘。
大隋皇后,萧美娘。
她穿着一身简朴的宫装,未施粉黛,但那股母仪天下的气质依旧扑面而来。在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各捧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黄绸。
“诸位将军不必多礼。”萧美娘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本宫奉陛下旨意,前来劳军。”
她走到主位前,侍女揭开黄绸。第一个托盘上,是数十枚铸造精美的金质勋章,上面刻着“忠勇”二字。第二个托盘上,是一卷明黄诏书。
“陛下有旨。”萧美娘展开诏书,声音清朗,“凡参与明日之战者,无论生死,皆赐‘忠勇’勋章,家人免赋十年。凡战死者,除朝廷抚恤外,其子女由朝廷供养至成年,择优入学、入仕。凡伤残者,朝廷赡养终身,赐田宅安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陛下还说,这一战,不是为了杨家的江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门阀欺凌,为了寒门子弟能有出头之日,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能安居乐业。这一战,胜,则开万世太平;败,则天下重回门阀之手,百姓永世为奴。”
帐中落针可闻。
萧美娘将诏书交给李靖,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旗面绣着一条金龙,金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这是陛下登基时所用的第一面战旗。”她将旗双手递给李靖,“陛下说,明日请李将军将此旗立于中军。旗在,军心在。旗倒……”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
李靖双手接过战旗,入手沉重。那不是布料的重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责任。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他深深一躬。
萧美娘点点头,又看向寇仲:“寇将军,陛下还有一句话让本宫带给你。”
“皇后请讲。”
“陛下说,少帅军此战若立大功,战后江淮之地,可由你自治。但有一个条件——”萧美娘凝视着寇仲,“你必须入朝为相,替陛下,也替天下寒门,看着这新政推行下去。”
寇仲浑身一震。
自治江淮,这是何等的信任?入朝为相,这是何等的器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发紧。最后,他只深深抱拳:“请陛下和皇后放心,寇仲……知道该怎么做。”
萧美娘完成了使命,没有久留,很快在护卫下离去。但她的到来,已经让整个联军大营的气氛为之一变。
消息迅速传开。
“听见了吗?陛下给了承诺!战死,家人有依靠!伤残,朝廷养一辈子!”
“还有‘忠勇’勋章!那可是能传家的荣耀!”
“皇后娘娘亲自来劳军啊……陛下没有忘记我们!”
军心,在最短时间内凝聚到了顶点。
但李靖知道,光有军心还不够。他需要更详细的部署,更周全的准备。
“各营立即检查兵器铠甲,弓弩手备足箭矢,骑兵检查战马蹄铁。”他一道道命令下达,“伙房彻夜不休,寅时之前,要让所有将士吃饱。医营准备足够的伤药、绷带,明日……伤亡不会小。”
“另外,”他看向虚行之,“虚先生,我需要你坐镇后方,协调各部通讯。此战关键,在于时机——两翼包抄的时机,寇仲突袭的时机,中军反击的时机,差一刻都不行。”
虚行之郑重点头:“大总管放心,竹花帮的兄弟已经就位,会用烟火、响箭、旗语三重信号。只要有一个能传到,命令就不会延误。”
李靖又看向寇仲:“寇将军,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一旦出手,就是孤军深入,四面皆敌。若事不可为……”
“没有事不可为。”寇仲咧嘴一笑,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依然锐利,“李大总管,我寇仲从扬州码头两个小混混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敢拼命。明日,我就再拼一次命。”
徐子陵不在,他在疗伤期间代掌少帅军军务的宣永起身:“少帅,我随你去。”
“不。”寇仲摇头,“你要留下。若我回不来,少帅军还得有人带着。”
宣永眼圈一红,还想说什么,被寇仲摆手制止。
部署完毕,众将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李靖和寇仲。
两人对视良久,李靖忽然道:“寇将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寇仲想了想:“是在历阳城外。当时李大总管奉陛下之命,来调解我和杜伏威的冲突。”
“那时我便看出,你非池中之物。”李靖缓缓道,“只是没想到,短短两年,你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寇仲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和李大总管并肩作战,更没想到,会为了杨广的江山拼命。”
“不是为了杨广的江山。”李靖纠正他,“是为了你我在江淮看到的那些分到田地后喜极而泣的老农,为了那些寒窗苦读终于有机会做官的士子,也为了……”他顿了顿,“为了证明,我们这些出身卑微的人,也能决定天下的走向。”
寇仲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好了,去准备吧。”李靖拍拍他的肩膀,“明日过后,无论胜负,你寇仲的名字,都将载入史册。”
寇仲抱拳,转身出帐。
李靖独自站在沙盘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旗帜。明日,这上面的每一面小旗,都将对应着成千上万的鲜活生命。他们有的会死,有的会伤,有的会带着荣耀回家。
这就是战争。
他闭上眼睛,脑中反复推演着明日的每一个细节。地形、天气、兵力、士气……所有变量在脑海中交织,构成无数种可能。他要做的,是在这无数种可能中,找出那条通往胜利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更鼓声。
子时了。
李靖睁开眼睛,眼中已无丝毫犹豫。他走到案前,铺开纸笔,开始给杨广写最后一份军报。
“陛下亲启:臣李靖谨奏,明日卯时,臣将与李世民决战于邙山南麓。此战关乎国运,臣已部署周全,然战场瞬息万变,胜负犹未可知。若臣战死,请陛下勿悲,此乃武将归宿。唯愿陛下不忘今日之志,开万世太平,则臣虽死无憾……”
写到这里,他停笔,将信纸凑到烛火前。
火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最终化为灰烬。
这封信,不必送了。
明日,要么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洛阳,要么,就永远留在这邙山之下。
他吹熄烛火,走出大帐。
营地里,将士们大多已经入睡,为明日的血战积蓄体力。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响鼻声,以及远处医营里隐约的捣药声,打破夜的宁静。
李靖登上营中最高的了望台。
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唐军大营的灯火,如星河般绵延不绝。也可以望见洛阳城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但李靖知道,城中数十万军民,此刻也无人入眠。
更远处,是邙山起伏的轮廓,在月光下如蛰伏的巨兽。
明日,这片土地将被鲜血染红。
李靖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的战袍。这位名将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属于凡人的疲惫,但眼神依旧如磐石般坚定。
“李世民,”他对着夜空轻声道,“你我较量半生,明日,该有个了断了。”
同一时刻,唐军大营。
李世民也站在自己的帅帐前,望着联军大营的方向。他身后,天策府众将肃立,无人言语。
许久,李世民转身。
“都去休息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日,需要最好的状态。”
众将躬身退下。
李世民走进帅帐,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坐下,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把剑陪他征战多年,饮过无数敌人的血,明日,或许还要饮更多。
他想起父亲李渊送他出太原时的嘱托,想起妻子长孙氏临别时的泪眼,想起年幼的儿子李承乾咿呀学语的样子。
也想起杨广——那个他曾经视为昏君,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是劲敌的男人。
“杨广,李靖,寇仲,徐子陵……”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明日过后,天下当知,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他拔出佩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帐外,夜枭啼叫,凄厉如鬼哭。
决战前夜,无人入眠。
而黎明,正在无可阻挡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