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西餐厅里那场带着咖啡香与冰冷算计的会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丁陌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苏念卿预付的一百美金，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西装内袋里，带着纸币特有的挺括质感，也带着军统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施压。
“清乡”行动的情报，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而他手中仅有的工具，却是一把尚未完全掌控、且使用过度便会反噬自身的“精神镐头”。
回到那间狭小的宿舍，丁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邻家透进来的微弱灯火，将自己沉入椅子的阴影中。他需要制定一个清晰、可行的计划。直接触碰武藤一郎或松本优子？那是自寻死路。唯一的途径，依旧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边缘人物，从他们零碎的信息和偶尔泄露的情绪中，拼凑出可能的图景。
中村，是首选。但仅有中村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源”，需要更巧妙地运用【心理镜像】能力，同时，必须找到缓解精神反噬的方法。持续的隐痛和疲惫感，正在蚕食他的判断力和耐力。
他回忆起穿越前浏览过的零星心理学和冥想知识，尝试着引导呼吸，放空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感受上，而非那些不断翻涌的杂念。过程磕磕绊绊，精神图景如同布满裂纹的干涸大地，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但几个循环下来，那根扎在太阳穴的“细针”，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丝。
有效，但缓慢。他需要时间，而军统最缺的，就是时间。
第二天，他如同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领事馆。独立办公室带来了一定的行动自由，但他并未懈怠资料课的本职工作，甚至完成得比以往更加高效、精准。他需要这个身份作为最稳固的掩护。
午休时分，他没有去食堂，而是借口要继续熟悉档案，留在了自己的小办公室。他需要创造一个与中村“偶遇”并深入交谈的机会。
他算准时间，在中村通常吃完午饭、会溜达到后院角落偷偷抽烟的时候，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也走向了那里。
果然，中村正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眯着眼，贪婪地吸着劣质卷烟，胖脸上带着享受和一丝解脱。
“中村前辈。”丁陌走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遇到熟人般的微笑。
中村吓了一跳，见是丁陌，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是竹下君啊，没去吃饭？”
“有些档案需要尽快理出头绪，随便吃了点。”丁陌晃了晃手中的文件，自然地站到中村旁边，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这是他用军统给的经费买的，比中村的档次高一些。他递了一支给中村。
中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接过，就着丁陌递来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神情：“好烟！还是竹下君阔气。”
“前辈说笑了。”丁陌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缭绕中，状似随意地开口，“最近整理旧档，发现一些关于周边县镇物资调配的记录，零零散散，看得人头大。听说军方近期可能有大动作？这些陈年旧账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参考价值。”
他抛出了一个模糊的钩子，将“档案整理”与“军方动作”隐晦地联系起来。
中村吐出一口烟圈，胖脸上露出深有同感的神色：“可不是嘛！那些当兵的，动不动就要这要那，光是最近往后勤部跑的频率就高了不少，卡车进出也频繁了。我听运输队的人抱怨，说好像要往苏州河北边几个镇子运不少东西，米面、药品，还有……哎，反正乱七八糟的。”
苏州河北边几个镇子？丁陌心中一动，这或许就是“清乡”行动的前期物资调配方向之一！他面上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是啊，我们埋头整理故纸堆，外面风云变幻都不知道。只希望别影响到馆内的正常工作就好。”
“影响？怎么不影响！”中村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压低声音抱怨道，“武藤课长最近火气大得很，昨天还把机要室的人骂了一顿，好像就是因为什么……协调不畅？对，就是协调不畅！估计就是跟这些物资调配有关，军方那帮大爷，不好伺候啊！”
武藤一郎因协调问题发火……这进一步印证了可能有跨部门的军事行动在筹备，并且遇到了阻力。丁陌将这些信息碎片默默记下。
交谈中，丁陌的手指“无意间”几次触碰到中村夹着香烟的手指，或是他靠在墙上的手臂。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带来更加清晰的碎片：对运输队朋友抱怨的确切记忆，对武藤发火时那压抑气氛的恐惧，以及对家中来信提到乡下不太平的担忧……
信息相互印证，提高了可信度。同时，丁陌也感觉到，这种短暂、轻微的接触，精神消耗远比长时间持握媒介要小得多，痛感也轻微许多。
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
谢过中村提供的“经验之谈”，并暗示以后有机会再多交流后，丁陌掐灭烟头，先行离开。他需要消化这些信息，并寻找下一个目标。
下午的工作时间，他更加留意资料课内人员的交谈和流动。他注意到那个与中村关系尚可、负责部分低密级文件分发的年轻文员，似乎与机要室某个打杂人员是老乡，两人偶尔会凑在一起低声说几句话。
或许，这是一个可以间接了解机要室外围动态的渠道。
放工的铃声响起，丁陌随着人流走出领事馆。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色。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再次走向那家“菖蒲馆”咖啡馆。
与军统的正式接头在明天，但他需要提前获取一些“工具”。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为获取苏念卿的“媒介”做准备。既然决定要更深入地甄别这位联络人，了解其真实意图和军统内部对她的指令，那么获取一件与她有密切精神联系的物品，至关重要。
推开咖啡馆的门，铃铛轻响。吧台后依旧是那个表情平淡的店主。
丁陌走到吧台前，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看似随意地问道：“老板，你们这里的方糖，是进口的吗？昨天那位苏小姐好像很喜欢。”
店主擦拭杯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地回答：“是的，荷兰产的。苏小姐是常客。”
“哦？”丁陌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那给我也来一盒吧，带走。另外，”他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下次接头，我需要一个微型照相机，能隐藏的那种。”
这是他为后续可能接触到的文件资料准备的。虽然目前还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店主这才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可以。明天给你准备。”
丁陌付了咖啡和方糖的钱，拿着东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啜饮着咖啡，目光偶尔扫过门口。他并不确定苏念卿今天是否会来，这更像是一种守株待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咖啡馆里的客人换了几茬。就在丁陌准备放弃，喝完咖啡离开时，门铃再次响起。
苏念卿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衣服，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径直走向吧台，对店主说道：“老板，一杯摩卡，带走。”
丁陌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着咖啡，目光落在苏念卿放在吧台上的那个小巧的皮质手包上。那里面，或许有她的私人物品，口红、手帕、或者……钢笔？
苏念卿接过店主递来的打包好的摩卡，付了钱，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手包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的瞬间，丁陌似乎被旁边客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的咖啡杯猛地倾斜——
“哎呀！”深褐色的咖啡液体泼洒出来，大部分溅在了丁陌自己的西装袖口和裤子上，但也有一小部分，精准地溅到了苏念卿的手包和拿着咖啡的那只手的袖口上。
“对不起！对不起！苏小姐，实在抱歉！”丁陌连忙放下杯子，脸上满是惊慌和歉意，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正是昨天在这家店里买的那条深蓝色手帕，就要去帮苏念卿擦拭。
苏念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丁陌伸过来的手帕。“没关系，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但还算克制。她迅速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条绣着淡雅兰花的白色手绢，擦拭着皮质手包和袖口上的咖啡渍。
丁陌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拿出的那条白色手绢，以及她因为擦拭而暂时放在吧台上的、沾着咖啡渍的皮质手包。
“真是非常抱歉，苏小姐，我太不小心了。”丁陌依旧满脸愧疚，将自己的深蓝色手帕递过去，“用我的吧，干净的。”
“不用了。”苏念卿淡淡拒绝，快速擦拭了几下，见污渍不算太明显，便不再理会。她拿起自己的摩卡，看了丁陌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但最终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丁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铃铛声消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袖口和裤腿，又看了看吧台上那条因为擦拭过咖啡渍而微微湿润的、苏念卿用过的白色手绢——在他刚才“慌乱”的道歉和递手帕的过程中，他的指尖已经“无意地”、迅速地触碰到了那条手绢的边缘。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柔软的触感和……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精神印记。
成功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对走过来的、面露关切的店主摆了摆手：“没事，不小心而已。麻烦结账。”
付完钱，他拿着那盒方糖和那条看似无用的、沾了咖啡渍的深蓝色手帕，走出了咖啡馆。晚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
回到宿舍，他反锁好门，第一时间将那条深蓝色手帕仔细摊开。在吧台昏暗的灯光和他刻意制造的混乱掩护下，他成功地将苏念卿用过的那条白色手绢与自己这条深蓝色的进行了极其短暂的接触和互换！此刻，那条沾染着苏念卿气息和精神印记的白色手绢，正被他用深蓝色手帕包裹着，藏在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条白色手绢，柔软的棉布上，除了淡淡的咖啡渍，似乎还萦绕着一丝属于苏念卿的、冷冽的香气。
媒介，获取成功。
他没有立刻进行“深度甄别”。连续的精神消耗和刚才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让他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他需要休息，需要将状态调整到最佳，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取信息，并降低被反噬的风险。
他将手绢仔细藏好，然后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再次尝试那生涩的冥想恢复法。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苏念卿那张冷艳而警惕的脸，以及那条手绢上精致的兰花刺绣。
今夜，他将潜入她的梦境，去窥探那冰冷面具之下，隐藏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