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军官俱乐部那令人窒息的奢华与戒备，丁陌并没有直接返回公寓。松本优子那最后的警告，如同冰锥刺在背上，让他无法安心。那个神秘的“清水小姐”，以及她与松本之间明显不对付的关系，像一团迷雾，萦绕在他心头。在情况未明之前，他需要更谨慎地评估风险。
他没有选择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步行，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间穿行，绕了几个大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之后，才拐进了靠近外滩的一片相对安静、多是洋行和高级公寓楼的区域。这里距离领事馆和军官俱乐部都有一段距离，环境也更为开阔，便于观察。
他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西药店橱窗前停下脚步，假装查看里面陈列的药品，眼角的余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夜已深，街上行人稀疏，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带着昏黄的光晕，很快又消失在黑暗里。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略显熟悉、带着几分迟疑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竹下先生？”
丁陌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仿佛随时准备拔出并不存在的武器。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疑惑。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位在舞会上与他共舞的紫衣女子——清水小姐。她换下了一身华贵的晚礼服，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米白色风衣，围着一条素雅丝巾，脸上未施粉黛，与舞会上那个明艳动人的形象判若两人，却更添了几分清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清水小姐？”丁陌的惊讶有七分是真，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到她，“这么巧。”
“不巧。”清水雅子（丁陌此刻知道了她的全名）摇了摇头，目光坦然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竹下先生。有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丁陌心中的警惕提升到了顶点。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语气带着疏离的礼貌：“清水小姐有话请讲，不过我想，我们似乎并不熟悉。”
清水雅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她向前微微靠近，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松本优子对你很感兴趣，竹下先生。不是普通的感兴趣。她在暗中调查你，非常细致，甚至动用了她在满铁的关系，试图核查你在日本国内的一些……经历。”
满铁！丁陌的心脏猛地一沉。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表面是铁路公司，实则是日本在东北进行殖民扩张和经济掠夺的重要机构，其内部情报网络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如果松本通过满铁的关系去深挖“竹下贤二”的背景，难保不会发现某些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这个消息，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具杀伤力！它证实了松本优子的执着和行动力，也将他最大的隐患——身份问题，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清水小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丁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看穿对方的意图，“据我所知，您似乎是……松本少佐那边的人？”他刻意用了模糊的说法。
清水雅子脸上掠过一丝屈辱和愤怒，但很快被她压下。她自嘲地笑了笑：“那边的人？是啊，表面上是这样。因为我的父亲，是满铁的高级顾问，清水正雄。”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厌倦：“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被迫接受了一些训练，然后被安排到上海，利用我的容貌和所谓的‘身份’，周旋于各种场合，为他们获取信息，或者……成为某些交易的筹码。松本优子，就是负责‘使用’和‘监控’我的人之一。她像个冷酷的驯兽师，而我，就是她手中那只必须听话的……金丝雀。”
丁陌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戒备并未减少，但对眼前这个女子的处境，却有了一丝理解。原来，她也是这巨大阴谋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一个身不由己的悲剧角色。
“那你为什么找我？又为什么要背叛她？”丁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紧紧锁定着清水雅子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背叛？”清水雅子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复杂，“谈不上背叛，我只是不想再被操控，不想再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我看着身边那些被战争摧毁的家庭，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喊……我受够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很快又坚定起来，“至于为什么找你……”
她直视着丁陌，目光清澈而锐利：“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隐藏在顺从和平庸之下的……不甘和挣扎。你看松本优子的眼神，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和我看她时，很像。而且，你足够聪明，也足够……危险。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对付得了她。”
“所以，你想利用我，来对付松本优子？”丁陌冷冷地问，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利用？不，是合作。”清水雅子纠正道，她的眼神变得决绝，“我不想再被她操控，我想摆脱这一切。但我一个人，力量太小，根本无法反抗。我需要盟友。而你，显然也需要有人帮你预警，提供松本那边的动向。我知道她接下来的部分计划，比如，她打算在明天下午，以核对文件的名义，突然检查你的办公室。”
明天下午！突击检查！
丁陌的心头再次一凛。这绝对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情报！如果事先没有准备，哪怕只是某些不起眼的细节不符合“竹下贤二”的身份习惯，都可能被松本那敏锐的直觉捕捉到，成为怀疑的突破口。
清水雅子给出的这个“投名状”，分量十足。
“我凭什么相信你？”丁陌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这也许是松本优子设计的另一个圈套，让你来获取我的信任，或者试探我的反应。”
清水雅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她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空口无凭。但请你想一想，如果我真是松本派来的，我会用这种直接暴露她调查行动、甚至可能打草惊蛇的方式吗？我大可以编造一个更动听、更无害的理由来接近你。我把她即将采取的、对你有直接威胁的行动告诉你，这对我，或者对她，有什么好处？”
逻辑上，确实说不通。如果这是苦肉计，代价和风险都太高了。
丁陌沉默着，大脑飞速权衡利弊。松本优子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正在步步紧逼。眼前这个清水雅子，虽然动机存疑，但她提供的情报极具价值，并且她身处松本阵营内部，如果能成为内应，无疑将极大增加他的周旋余地。
风险与机遇并存。
“你想怎么合作？”良久，丁陌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
清水雅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我可以为你提供松本优子监视你的动向，她调查你的进展，以及她接下来可能针对你采取的行动。作为交换，我希望……在合适的时候，你能帮我彻底摆脱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一个危险的，但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丁陌看着眼前这个意外的盟友，知道这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信任是奢侈品，但他们此刻都需要借助对方的力量，在黑暗中求生。
“关于你父亲和满铁……”丁陌提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我不会出卖我的父亲。”清水雅子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决，“我提供的，只会是关于松本优子针对你的部分情报。这是我的底线。”
这个回答，反而让丁陌稍微放心了一些。如果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出卖一切，那才更值得怀疑。
“好。”丁陌最终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这个“好”字，已然标志着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同盟关系的建立。
“明天下午，小心。”清水雅子最后低声提醒了一句，然后便迅速转身，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旁边的巷弄阴影中。
丁陌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意外获得的盟友，带来了至关重要的预警，但也将更复杂的因素引入了本就凶险的棋局。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不再是完全独自面对松本优子那条毒蛇的窥视了。这微弱的光，或许不足以照亮前路，但至少，能让他看清脚下即将踏出的每一步，是否藏着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