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请请!”我们连忙引路。
参观的过程不必细说。孙处长是熟人了,看的主要是进展。赵科长则看得非常仔细,从发动机车间的生产线,到总装车间的工位布置,再到那台红色的星火-50样车,问的问题也很专业,涉及到工艺细节、材料来源、成本控制、质量控制等多个方面。显然是有备而来。
最后,我们回到了那间简陋的临时营地会议室。泡上茶,坐定后,赵科长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
“刘厂长,韩浩同志,不瞒你们说,我这次来,除了调研,还带着厅里的一项任务,或者说,一个难题。”
我们神色一凛,认真听着。
“你们都知道,国家现在大力提倡农业机械化,咱们省也制定了不少规划。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卡住了很多事情的脖子——人才,特别是基层的技术人才。”赵科长的语气变得沉重,“全省范围内,懂农机设计、制造、维修的专门人才,屈指可数。大学相关专业毕业生,数量少,分配下去也往往留不住。各地的农机厂、修配厂,普遍面临技术力量薄弱、青黄不接的困境。”
他看向我和刘永好:“而你们星火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搞出发动机,能造出整机,还能吸引像太钢这样的大企业关注合作。除了你们的干劲,我想,在人才的使用和培养上,是不是有一些独特的办法?”
原来是为这个而来。我心中一动,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机会可能正在眼前。
刘永好看了看我,示意我来说。
我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坦诚地说:“赵科长,孙处长,说到人才,我们星火厂的困难,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我们这里,正经大学毕业生,一个都没有。中专生也就三五个。主要依靠的,是像马保国、赵德柱老师傅这样有经验的老农、老工匠,是像王大山、李师傅这样从其他厂矿调来的技术骨干,还有就是一批有文化、肯钻研的年轻人,在实践中边干边学。”
“我们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我们有最迫切的需求和最直接的实践。发动机的每一个零件,都是大家反复琢磨、反复试验、失败了再来的结果。图纸画了又改,工艺试了又调。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最好的学校。”
赵科长听得很专注,不时点头。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种‘干中学’的模式,效率毕竟有限,成长周期长,知识也不系统。我们早就意识到,要想长远发展,必须建立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我们正在筹划建设科研楼,就是想创造一个更好的学习和研究环境。我们整合零配件协作厂,也计划派出技术支援小组,这本身也是技术扩散和人才培养的过程。”
“不过,这些还不够。”我直视着赵科长,“我们最缺的,是有一定文化基础、有培养潜力的‘好苗子’。现在中学毕业生,要么下乡,要么等待分配,真正能流到我们这种基层厂子的,太少太少了。”
赵科长和孙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韩浩同志,你说到点子上了。”赵科长缓缓说道,“厅里也看到了这个问题。传统的分配渠道,很难满足基层,特别是像你们这样新兴单位的急需。所以,我们也在考虑,能不能尝试一些新的办法,开辟一些新的人才通道。”
他身体微微前倾:“我听说,你们在整合零配件厂时,提出了‘百团大战’的说法,很有气魄。那么,在人才培养上,你们有没有可能,也搞一次‘百团大战’?或者说,搞一个更有规划、更具规模的‘人才工程’?”
我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赵科长,不瞒您说,我们确实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压抑住激动,尽量平稳地说,“我们称之为‘基业长青人才工程’。”
“基业长青人才工程?”赵科长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赞赏,“好名字,说说看。”
“这个工程的核心,就是打破常规,直接从社会上,从广大城乡青年中,选拔有潜力的苗子,进行系统性的、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培训。”我越说思路越清晰,“我们计划,面向全省,公开招募。选拔方式很简单,就考一门——数学。”
“数学?”孙处长有些疑惑。
“对,数学。”我解释,“数学是理工科的基础,是逻辑思维能力的集中体现。一个青年,如果数学基础好,逻辑清晰,那么他学习机械原理、识图制图、工艺计算,就有了最好的基础。而且,数学考试相对公平,不受家庭出身、地域的限制,能最大程度地选拔出真正有潜质的人。”
赵科长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只考数学,操作也简单。然后呢?”
“我们初步设想,第一次选拔,取成绩前一千名。”我继续阐述,“这一千名学员,将集中到我们星火工业园,进行为期一年的强化培训。培训内容,包括基础文化课补强、机械制图、金属材料、加工工艺、发动机原理、拖拉机结构等。理论与实践并重,白天上课、下车间实习,晚上讨论、做作业。师资,由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外聘的退休老师傅、以及从大学请来的兼职老师共同组成。”
“一年后,进行第一次严格考核,淘汰50%,只留下五百人。”我的语气变得严肃,“培训是机会,但不是铁饭碗。必须保持竞争和压力,才能筛选出真正能吃苦、有钻劲的人才。”
“剩下的五百人,再进行第二年的深化培训,方向会更细分,比如发动机、底盘、液压、电气等。第二年结束,再次淘汰50%,最终留下两百五十人左右。”
“这两百五十人,将直接成为星火厂的正式职工,充实到各个关键技术岗位。同时,他们也是‘种子’,未来可以输送到我们的协作厂,或者支援全省其他农机单位。”
我一口气说完,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孙处长咂摸着嘴:“一千人里选两百五……淘汰率够高的。那些被淘汰的……”
“被淘汰的学员,也经过了一到两年的系统培训,具备了基本的农机技术知识和实践能力。”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第一,我们准备筹备农机站他们可以到农机站做维修工;第二,他们回到地方,可以成为公社农机站的技术员;第三,可以进入当地的农机修配厂,第四,可以成为农机手培训的教员。都是对全省基层技术力量的一次大规模普及和提升。无论是否留下,对国家、对个人,这段经历都有价值。”
赵科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快速权衡。这个计划规模大,涉及面广,打破了很多人事和教育的常规,操作起来挑战巨大。但它的吸引力也同样巨大——如果能成,这将是为山西农机乃至工业领域,快速培养一批“用得上、留得住”的实用型技术人才的创举。
“资金呢?场地呢?管理呢?”赵科长一连问了三个关键问题。
“资金,我们希望省里能给予一部分专项扶持,作为‘人才培养试点经费’。”我早有准备,“同时,我们星火厂可以从利润中划拨一部分,学员培训期间,我们可以提供基本食宿,并发放少量生活补贴。场地,我们正在建设的科研楼,以及规划中的附属设施,可以解决一部分。管理,我们可以成立专门的‘培训部’,抽调精干人员负责。”
赵科长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孙处长:“老孙,你觉得呢?”
孙处长沉吟道:“想法很大胆,也有创意。韩浩同志说的有道理,基层太缺人了。咱们省里年年喊要培养农机人才,可效果总是不理想。星火厂现在有这个干劲,也有这个需求,我看……可以作为一个重点试点项目,向厅里和分管省领导汇报。如果省里能支持,农机局这边,肯定全力配合。”
赵科长点点头,看向我和刘永好,目光锐利:“刘厂长,韩浩同志,这个‘基业长青人才工程’,如果省里原则上同意试点,你们星火厂,有没有决心、有没有能力,把它办好?这可不是造拖拉机,这是培养人!出不得半点纰漏,担着很大的责任!”
刘永好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声音洪亮:“赵科长,孙处长,只要省里信得过我们星火厂,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这个工程办好!为咱们山西,培养出一批能打硬仗的技术骨干!我刘永好用党性担保!”
我也站起身,郑重地说:“我们不仅会办好,还会把它办成星火厂未来发展的‘造血机’和‘种子库’。请领导放心!”
赵科长看着我们,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舒展的笑容。他也站起身:“好!要的就是这股子决心和魄力!我回去就向厅领导详细汇报。你们这边,也尽快拿出一个更详细、更周密的实施方案,包括选拔细则、培训大纲、师资计划、预算方案等等。这件事,有难度,但更有意义!如果办成了,你们星火厂,可就不仅仅是造出几台拖拉机那么简单了!”
送走省里的领导,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星火工业园的建筑和空地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泽。
我和刘永好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影,久久没有言语。
“基业长青……”刘永好喃喃道,“韩浩,咱们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点?又是整合工厂,又是科研楼,现在又要搞上千人的培训工程……我这心里,怎么有点发慌?”
我理解他的感受。这就像在驾驭一辆不断加速的列车,窗外风景飞逝,兴奋与忐忑交织。
“刘厂长,”我看着远方起伏的田垄和村落,“你还记得咱们刚来这片荒地时的样子吗?”
刘永好点点头。
“那时候,我们只有一张图纸,几十号人,要啥没啥。谁相信我们能造出拖拉机?”我轻声说,“可我们干成了。不是因为咱们有多厉害,是因为我们认准了方向,凝聚了大家的力量,一步步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现在也一样。”我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整合工厂,是为了让星星之火连成片;建科研楼,是为了让火焰更旺、更有后劲;搞人才工程,是为了让这火种一代代传下去,永不熄灭。这些事,一件比一件难,一件比一件担子重。但如果我们不去做,星火厂可能也就止步于此了。可如果我们做成了……”
我没有说完,但刘永好懂了。
他望着眼前这片在他手中从无到有、逐渐成型的工业园,望着那些下班后说笑着走向食堂的工人们,望着仓库里整齐摆放的、即将发往各地的拖拉机部件,胸中的豪情渐渐压过了忐忑。
“是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走到亮处!韩浩,你说得对,基业长青……咱们这一代人,苦点累点,担点风险,不就是为了给后来人,打下一个能长久发展的基业吗?”
“对!”我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