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秋,湖南永州道县玉蟾岩的夜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考古队队长陈默教授裹紧了军大衣,手里的矿灯在岩洞壁上投下摇晃的光斑。他的助手小李已经回营地休息,只剩他一人守在这处刚发现不久的文化层前。
“一万两千年前的稻壳。”陈默喃喃自语,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泥土中夹起一粒炭化的稻壳,放进贴好标签的玻璃瓶里。这是他们三个月来的最大发现——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标本。
岩洞里滴水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像某种古老的心跳。陈默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十七分。他本也该回去休息,可总觉得这一层还有东西没挖完。考古工作常有种直觉,而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香气飘来。
陈默皱了皱眉,放下镊子嗅了嗅。那是稻米蒸熟后特有的清香,可在这万年岩洞里怎会有饭香?他摇摇头,以为是自己饿出了幻觉。可香气不但没散,反而愈发浓郁起来,夹杂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和某种说不清的植物芬芳。
他站起身,矿灯扫过岩壁。光斑掠过之处,石头纹理似乎动了一下。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五十三岁的他从事考古三十余年,从不信怪力乱神。他稳定呼吸,再次举起矿灯。
岩壁上确实有东西在变化。
不是光影把戏——那些石纹在重组、流动,渐渐勾勒出人形轮廓。陈默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洞壁上。他本该逃跑,可学者的本能压过了恐惧:这是什么地质现象?特殊矿物反射?还是……
人影清晰起来。
那是一群身着兽皮、头戴羽毛的原始人,围着篝火起舞。岩壁变成了某种屏幕,无声地放映着远古的画面。陈默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的矿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幻影中央,一个身形高大的巫师正高举双手,他脸上的彩绘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巫师手中捧着一把稻谷——不是野生稻的细长颗粒,而是短圆饱满的栽培稻。
陈默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看什么。
这是一场祭祀。一场庆祝人类第一次成功驯化水稻的丰收祭祀。
巫师将稻谷撒向大地,人们跪拜在地。幻影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岩壁,陈默感到自己眼眶发热。他突然想起了家乡淮河边上的稻田,想起饥荒年代饿死的妹妹小穗——如果当年有稻谷,她会不会活下来?
“你们……”陈默不自觉地伸出手。
幻影中的巫师突然转过头,目光穿透万年时空,直直看向陈默。
陈默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那不是空洞的眼神,那里有智慧,有挣扎,有将野草变成粮食的千百次失败与绝望。他看见巫师手臂上累累的伤疤,看见人群中瘦弱的孩子渴望的眼神,看见那些在驯化实验中死去的先民。
“我们成功了。”巫师没有开口,但这句话直接响在陈默的脑海里,“但我们也永远失去了什么。”
陈默想问他失去了什么,可幻影开始波动。岩洞里忽然响起声音——不是现代语言,是某种有节奏的吟唱,混着骨笛呜咽和陶鼓沉闷的敲击。香气浓得几乎实体化,陈默感到有谷粒落在肩头,一摸却是空的。
“稻魂不死。”巫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记住,每一粒米里都住着一个魂。”
幻影开始褪色。陈默疯狂地捡起相机,可镜头里只有普通岩壁。他抓起笔记本想记录,手抖得写不成字。最后时刻,巫师对他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嘱托,有警告,还有某种深深的疲惫。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岩洞恢复原状,滴水声依旧,稻香散去,只剩下泥土和陈默自己的汗味。
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是幻觉吗?是过度疲劳导致的臆想吗?可他看向刚收集的稻壳标本时,浑身一颤——玻璃瓶里原本只有十七粒稻壳,现在变成了十八粒。
多出的那粒格外饱满,在矿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陈默在岩洞里坐到天亮。当小李找进来时,发现老师正轻轻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手指在泥地上画着重复的图案——那是稻穗简笔画。
“教授,您没事吧?”
陈默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有种奇异的光亮:“小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考古吗?”
“为了了解历史?”
“不。”陈默小心地捧起那瓶稻壳,“是为了记住。记住那些为了让后代不饿死,而把生命献祭给土地的人。”
他没有说昨夜的事。有些体验太过私密,说出来就淡了。但从此以后,陈默的研究方向变了。他开始关注考古发现中那些非物质的成分——仪式、信仰、希望与恐惧。他写出了轰动学界的《稻作起源的精神维度》,书中写道:“最早的农人驯化的不单是植物,更是人类自身与自然的关系。每一粒种子都承载着对生存的渴望,那是比陶器、石器更古老的遗存。”
玉蟾岩的稻壳标本被小心保存在博物馆恒温箱里。偶尔有参观者说,靠近时会闻到极淡的稻花香。工作人员只当是心理作用。
只有陈默知道不是。
每年清明,他除了给祖辈上坟,还会在窗前撒一把米。给那些没有坟墓、没有名字,却教会人类播下第一粒种子的人。
有时夜风吹过,他仿佛又能听见岩洞里的吟唱。那时他会放下书,静静聆听,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一句:
“稻魂不死,生生不息。”
而在他书房最隐秘的抽屉里,一直珍藏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十八粒碳化稻壳,其中一粒在特定角度下,会泛起只有他能看见的、微弱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