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冬夜,风是带刀子的。1980年腊月,抓吉镇冻成了一块铁疙瘩,江面上裂开的冰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不见底。
文化馆的李向阳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刚离开嘴边就凝成了冰碴。他是省里派来记录赫哲族文化的,可来晚了——最后一位伊玛堪传人乌麦尔托,已经在昨天夜里咽了气。
“你听说了吗?”招待所的老张头压低声音,“乌麦尔托屋里,昨晚又传出唱伊玛堪的声音了。”
李向阳心里一紧。他见过乌麦尔托三次,老人总说:“伊玛堪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山神、水神、祖宗听的。我死了,这声音就该回山林里去了。”
可乌麦尔托真死了,他的空屋子里却传出了唱段,还是最难的《希特莫日根》。
李向阳决定去看看。
乌麦尔托的房子在镇子最北头,紧挨着黑龙江。那是栋歪斜的赫哲传统木屋,鱼皮糊的窗户破了几个洞,像瞎了的眼睛。李向阳推开门,霉味混着松香扑面而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炕,一个熄灭的火盆,墙上挂着一面蒙尘的鱼皮鼓。
他打开录音机,按下红色按钮。这是他第三次来这间屋子,前两次都是白天,除了老鼠的窸窣声,什么也没有。
但今天不一样。
黄昏时分,江风突然停了。李向阳正要离开,耳边响起了极细微的哼唱——那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来的,而是从墙壁、从地板、从空气里渗出来的。
他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声音渐渐清晰,是赫哲语,苍老如江底沉石:
“希特莫日根啊,你跨过九十九条冰河,
你的鱼叉刺穿了大鱼的魂魄……”
李向阳听过这段的翻译,说的是赫哲族英雄希特莫日根追杀江怪的故事。可录音机的指示灯没有亮,电池不知何时耗尽了。他想跑,腿却像钉在了冻土里。
屋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度。墙上那面蒙尘的鱼皮鼓,突然自己颤动起来,灰尘簌簌落下,露出暗黄色的鱼皮纹路。
“咚……咚……咚……”
鼓声伴着唱段,越来越响。房梁上的灰尘被震落,在李向阳眼前形成奇怪的漩涡。他看见灰尘里似乎有影子在动——一个弯腰划船的人影,一条跃出冰面的大鱼,一支飞出的鱼叉。
唱到高潮处,整间屋子都在震动。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上的鱼鳞片装饰叮当作响。李向阳终于能动了,他踉跄着冲向门口,却发现门怎么都拉不开。
这时,唱段突然停了。
死寂中,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的是汉语,带着浓重的赫哲口音:
“年轻人,你怕什么?”
李向阳猛地转身。炕上坐着个人影,轮廓模糊,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是乌麦尔托,又不是他。那眼睛太年轻了,像是二十岁的猎人,又像是三百岁的萨满。
“我……我只是想记录伊玛堪。”李向阳的声音在颤抖。
“记录?”影子笑了,笑声像冰裂,“伊玛堪是活着的,记在纸上就死了。你听见的是它的魂,它在找新的喉咙。”
墙上的鱼皮鼓突然飞起,悬在半空。鼓面上,鱼鳞纹路开始流动,像真正的鱼在游动。
“我守了它七十年,”影子说,“现在我该走了,它不肯走。它想活下来。”
李向阳突然不怕了。他看着那双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见乌麦尔托时,老人说:“伊玛堪不是艺术,是我们的命。赫哲人住在江边,靠江吃饭,靠江活命。伊玛堪就是我们和江说话的声音。”
“我能做什么?”他问。
影子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唱最后一段。这一次,声音不再恐怖,而是悲壮得像整个民族的挽歌。李向阳听懂了——虽然他不会赫哲语,但他听懂了。
唱的是赫哲人如何从白山黑水间走来,如何在江上生存,如何把每条鱼、每片浪、每次日出都唱进歌里。唱的是这个只有几千人的民族,如何在历史的夹缝中守住自己的声音。
唱到最后一句时,影子开始消散。
鱼皮鼓“啪”地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门突然开了,寒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最后一点温热。
李向阳走出屋子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木屋静静立在江边,像一座墓碑。
第二天,他把那台没电的录音机送到省里检测。技术员惊讶地发现,磁带里录下了完整的《希特莫日根》,音质清晰得不像现场录制。
“你在哪儿录的?这声音……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李向阳没有回答。他回到抓吉镇,开始学赫哲语。三年后,他成了第一个能用赫哲语和汉语双语说唱伊玛堪的汉族人。
乌麦尔托的房子在1983年春天塌了,没人去修。但每到腊月风起时,住在附近的老人说,还能听见江风里夹着一点哼唱声,像叹息,又像叮嘱。
而李向阳的录音,至今保存在黑龙江省民族博物馆里。标签上写着:“1980年采集于抓吉镇,演唱者不详。”
偶尔有赫哲族老人来听,听完会沉默很久,然后说:“这是乌麦尔托的声音,但也不全是。这是伊玛堪自己的声音——它找到新喉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