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睁开眼。
天刚亮,屋里还暗着,油灯早已熄灭,灯芯垂下一截焦黑。他坐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断锋刀横在腿间。刀鞘温热,像是睡醒了一样。
他没动,先听自己的呼吸。
一进一出,平稳有力,不像前几日那样需要刻意控制。真气在体内走动,像水流入沟渠,自然顺畅。左臂旧伤处只有轻微热感,不再刺痛,也不再阻滞。
他站起身,活动手腕,左手绕过肩头落下三次,动作缓慢但连贯。然后走到墙角,取下断锋刀。
这次没有拔刀。
他直接走出门。
院子里积雪半化,地面湿滑,石阶上有几道水痕,是昨夜融雪留下的。他站在台阶前,盯着其中一道,水已停流,痕迹却还在。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印,一圈一圈围着中心,没有偏离。
他抬起左手,摸了摸腕上的“守”字刺青。
然后起势。
第一式,慢而沉。肩膀下沉,腰背挺直,右手搭在刀柄上,刀不出鞘。他不是练招,是在找感觉。每一动都带着记忆——姐姐的手牵着他穿过村口,母亲在灶台边回头笑,火光映在铜锁上一闪。
第九式“护渊式”到来时,他动作微顿。
脑海里浮现出铁屋、锁链、苍白的脸。那画面太熟,像刻在骨头上。他的刀势一颤,内力在膻中穴卡住,没能顺下去。
他停下。
站在原地,左手按在铜锁上,贴在胸口。他不赶,也不压,就让那画面存在。他知道躲不掉,也没必要躲。
他低声说:“她活着。”
声音不大,但清楚。
“我就不必停在这里。”
说完,他重新起势。
还是第一式,还是那个速度。肩膀下沉,腰背挺直,右手搭在刀柄上。这一遍,他把那些画面都放进去了。不是为了压抑,而是为了带上它们一起走。
第七式“裂岩斩”推出时,手臂发力,劲透刀柄。第八式“断流斩”接上,刀锋未出,意已先行。第九式“护渊式”来临时,他左手轻抚铜锁,右臂猛然推刀,刀鞘划出一道浑厚弧光,空气被撕开一声闷响。
十二式走完。
他站在院中,额头出汗,呼吸略重,但节奏未乱。真气从丹田出发,沿任脉上行,过膻中,抵喉关,再缓缓下降,一圈完整循环。左臂旧伤处热流涌动,但不再抗拒,反而成了内力流转的支点。
他睁开眼。
嘴角微扬。
这一次,刀意真正归于圆满。
他转身走向院角。
那里堆着积雪,雪下压着一块寒铁冰板,三寸厚,是他十日前埋下的。此前九次试刀,皆未能震裂其表。第十次,他只打出一丝裂纹。
他蹲下,用手扒开积雪。
冰面露出,黑沉沉的,反着冷光。他盘膝坐下,双掌贴膝,闭眼调息。
丹田真气缓缓升起,走任脉,过膻中,入肩井,再分两路,一路沿右臂直达掌心,一路绕左臂旧伤处回旋三周,形成支点支撑。
九周天循环完成。
他睁眼,起身,持刀站立。
不施全力,只用七成劲。
第七式“裂岩斩”推出。
刀锋未触冰面,劲风先至。只听“咔”一声闷响,冰层自中心炸开蛛网状裂纹,寒气四溅,碎冰飞射三尺。
他站着没动。
冰屑落在肩上、脸上,凉意渗入皮肤。他看着那道裂纹,从中心向外扩散,越来越多,越来越细,最后整块冰板松动,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成了。”他说。
声音很轻。
但他知道,这一刀,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收刀回鞘,转身回到院中。
太阳升到头顶,雪水滴落,砸在地上分成五瓣。他站在水痕边,看着自己最后一趟脚印。十二圈,每一圈都比前一圈更稳,落地更深,转折更圆。
他蹲下,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了个新圈。
又在圈外写了一个字:守。
然后站起,拍了拍衣角的雪沫。
他知道,现在可以出去了。
但他没走。
他回到屋里,把断锋刀挂在墙角木架上,位置正对门口。他又取出包袱,打开,里面有一件干净灰布衣、一双新布靴、半块干粮、一瓶水,还有那张大巴山地形图。
他一件件放进去。
动作很慢,但有条不紊。每放一样,就停一下,像是在确认是否齐全。
放完后,他系紧包袱带,挂在墙上钉子上。
然后坐下。
他拿出怀中的两页残页,轻轻拼在一起。文字连贯,心法完整。他闭眼默记一遍,再睁眼时,眼神清明,没有犹豫。
他把残页收回内袋,顺手摸出半块铜锁。
金属冰凉。
他贴在额头上,闭眼三秒。
然后收回。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
阳光照进来,落在门槛上。外面没人,山路安静,远处有鸟飞过。
他退回屋内,关上门。
转身走向蒲团,坐下。
双手放在膝盖上,断锋刀横在腿间。
他开始调息。
真气在体内行走,不需要引导,自己会转弯,会停留,会在旧伤处多待一会儿,然后再走。他感受着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气机转换。
半个时辰后。
他睁开眼。
站起身,走到墙角,取下断锋刀。
这次,他把刀抽出一半。
刀刃映出他的脸。
眼睛沉静,眉间无皱,嘴角平直。没有恨,也没有怒。只有一种沉到底的东西,像深潭,不动,但有力量。
他把刀收回鞘中。
挂回木架。
然后拿起包袱,背在肩上。
他走到门前,手搭上门栓。
停了一下。
他知道,只要拉开这扇门,就是另一段路的开始。
他想起昨夜梦中那一声啜泣,很轻,但真实。他记得自己在梦里说:“等我。”
他没再说一遍。
他拉开门。
冷风灌进来,吹动衣角。
他迈步出门。
脚踩在湿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转身,伸手关门。
门板合拢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屋内。
蒲团还在原地,油灯放在桌上,铜锁静静躺在包袱旁。
然后门关上了。
他站在门口,抬头看天。
云散了些,阳光照在脸上。
他低头,右手搭在刀柄上。
脚步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