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坡最后一块岩石被踩在脚下，杜守拙的右脚滑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棱角上。他没有停，左手撑地借力站起，断锋刀依旧插在腰间。左肩的布条已经发黑，血渗出来顺着小臂流到指尖，滴在碎石上。他抬头。
雾散了。
前方是一片开阔谷地，地面平整，像是被人清理过。三十步外，一块巨岩突起，高过人头。刘撼山站在上面，背对山谷深处，面朝他。绸衫下摆被风吹动，铜戒闪了一下光。
杜守拙后退半步。
脚跟压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他立刻收力，身体微侧，右手已搭上刀柄。左肩伤口因动作撕裂，一阵热流涌出。他没去管，眼睛盯着巨岩上的身影。
刚才爬坡时触发的千斤石机关，箭矢射空，陷坑未落。不是失灵。是有人中途停了机关。他在等我。
风从谷口吹进来，带着湿气。杜守拙贴着崖壁移动，脚步放轻，踩在碎石边缘。二十丈距离，他走了十二步。每一步都停顿，听风声，看影子。岩壁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身形。
他靠近谷地边缘。
地面由松软转为硬实，铺满细碎石块，踩上去几乎无声。他停下，站在三块并列的青石之间，正对巨岩。两人视线撞上。
刘撼山没动。
嘴角有轻微上扬，看不出是笑还是抽动。眉毛断裂处形成一道深痕，眼神直压过来。杜守拙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指节泛白。
一步。
他踏出去，右脚落下，踩断一根枯枝。
“咔。”
声音不大，但在空谷里清楚传开。刘撼山眼皮没眨。风也停了。远处一只鸟飞走，翅膀扑打声迅速消失。
杜守拙再迈一步。
左脚落地，重心前移。断锋刀仍插在腰带里，没有拔。他看着刘撼山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前。十步、九步、八步……距离缩短。地上碎石被踩得滚动，发出细响。
刘撼山终于动了。
右手缓缓抬起，不是攻击，而是理了理袖口。动作从容，像在自家院中迎客。然后手放下，落在身侧。铜戒再次反光，照在杜守拙脸上一瞬。
杜守拙停下。
相距七步。
他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左眉断痕，下巴胡茬，嘴唇干裂。也能闻到一丝药味，混在风里飘来。不是伤药，是长期服用的内服药气味。他记住了。
呼吸沉下来。
他没有说话。刘撼山也不开口。两人站着，像两块石头。时间仿佛凝固。太阳升到头顶，光线直射谷地，影子缩到脚底。
杜守拙的左手慢慢抬起。
不是拔刀，而是摸向胸口。布袋里有两样东西：一片带图腾的石屑，一角染血的灰布。他指尖碰到布料边缘，停住。没有拿出来。只是确认它们还在。
刘撼山的目光扫过他的手。
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脚前的地面。那里有一道浅痕，像是被人用脚尖划过。他不动声色，重新抬眼。
杜守拙的右手离开刀柄。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动作缓慢，像是休息。水顺着他下巴流下，滴在衣襟上。他重新系好水囊，挂回腰间。
左手重新按上刀柄。
这一次，握得更深。
刘撼山笑了。
不是大笑，是嘴角一侧上提，露出半边牙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但清晰：“你比我慢了三天。”
杜守拙不答。
“我以为你会更急。”刘撼山说，“毕竟，她等了十年。”
杜守拙的眼皮跳了一下。
“你姐姐。”刘撼山补充，“她每天都在等一个人。不是我。是你。”
杜守拙的右手猛然发力，刀鞘发出一声轻响。
刘撼山不躲，继续说：“她手腕上有九道疤。每年一道。你猜，是哪一天？”
杜守拙迈出一步。
六步距离。
“你闯过我的机关。”刘撼山抬手，指向身后山谷，“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在这里等你？”
杜守拙不答。
“因为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让你走的。”刘撼山的声音冷下来，“那块松石，是你妹妹衣服上的扣子。我让人放在青石上。就等你去碰。”
杜守拙的指甲掐进掌心。
“你爬过的坡，踩过的路，避过的陷阱——全是我设的局。”刘撼山往前半步，“我在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杜守拙的呼吸变重。
“你师父教你的那些，够用吗？”刘撼山冷笑，“‘刀不滥杀’？可你现在，连刀都还没拔。”
杜守拙的左手突然抬起。
不是拔刀，而是摸向额角。
那道疤，是他七岁那年，母亲推他躲进地窖时，被塌下的房梁划的。他摸到了疤痕，手指停住。
刘撼山盯着他这个动作，眼神微变。
杜守拙收回手。
然后，他弯腰。
左手抓起一把碎石，握紧。石子边缘割破皮肤，血混进缝隙。他直起身，将石子攥在手中，举到胸前。
再松开。
碎石落下，其中一颗滚到刘撼山脚边。
这是回应。
刘撼山眯起眼。
“你想杀我。”他说，“可你不敢动手。”
杜守拙开口，声音沙哑：“我不是来杀你的。”
刘撼山一怔。
“我是来带走她的。”杜守拙说，“你挡不住。”
刘撼山笑了，这次是真笑出声。他抬手拍了拍大腿，笑声在山谷回荡。“带走？她现在是我的人。你说带走就带走？”
杜守拙不答。
“你要带她走，得先过我这关。”刘撼山活动肩膀，绸衫下肌肉鼓起，“但我给你个机会。”
杜守拙盯着他。
“徒手。”刘撼山跳下巨岩，落地时震起一片尘土，“你敢不敢？”
尘土飘散。
杜守拙站在原地，没有动。
刘撼山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只剩五步。空气像被压紧。杜守拙的右手缓缓离开刀柄，垂在身侧。左手握紧，指缝渗出血。
刘撼山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铜戒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杜守拙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
畸形的拳指，扭曲的关节，戒指中央有一小孔，极细，不注意看不见。他记下了位置。
刘撼山等了三息。
见杜守拙不动，他慢慢收手，嘴角又扬起。“不敢？也是。你这种人，只敢躲在刀后面。”
杜守拙抬起眼。
目光如刀。
刘撼山后退半步。
风忽然吹起，卷起地上的碎石和灰土。杜守拙的灰布短打猎猎作响，左肩血迹在衣料上蔓延。他站着，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桩。
刘撼山站定。
两人对视。
谁都没有再动。
杜守拙的右手慢慢抬起。
不是拔刀。
而是解开腰间的布带。
布带松开，残破铜锁掉出来，挂在半空中摇晃。他没有取下，只是让锁垂着，随风轻摆。
刘撼山盯着那把锁。
杜守拙开口：“你认得这个。”
刘撼山不答。
“十年前，它挂在她脖子上。”杜守拙说，“你抢走它的时候，她咬了你的手。”
刘撼山的右手猛地握紧。
杜守拙将铜锁收回，重新系好布带。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然后，他迈出一步。
四步距离。
刘撼山没有后退。
“这一刀。”杜守拙说，“不是为你。”
他停顿。
“是为她。”
话音落。
风止。
杜守拙的右手终于握住刀柄。
刀未出鞘。
但整个人的气势变了。
刘撼山的脸色第一次出现波动。
他缓缓抬起双手，摆出架势。
杜守拙的左脚微微前移，重心下沉。
两人之间，只剩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