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德被两个粗壮婆子半拖半架着,一路穿过侯府的重重庭院。
雨水打湿了他的锦袍,沾污了他的脸颊,混合着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他口中依旧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母亲”、“知错了”,但架着他的婆子面色冷硬,没有丝毫动容。
府中的下人们远远瞧见,无不骇然失色,纷纷避让,垂首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何曾见过一向威严体面的二爷落到这般田地?惊疑不定的目光交织,窃窃私语在雨声中蔓延。
“瞧见没?二爷这是……”
“我的天,真的被夺权圈禁了?”
“大小姐好厉害的手段……”
“嘘!噤声!不想活了?”
这些目光和低语,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叶正德残存的理智上。他猛地挣扎起来,状若疯癫:“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敢碰我!我是侯府二爷!我是未来的侯爷!”
一个婆子忍不住低声嗤道:“二爷,醒醒吧!老太君的话您没听见吗?往后啊,您就在祠堂偏院好好静思己过吧!”
祠堂偏院!
那是侯府最偏僻、最阴冷的地方,紧挨着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常年少见日光,带着一股陈年的香烛和霉味。将他关在那里,无异于一种公开的羞辱和彻底的放逐!
叶正德被狠狠推进那间狭小、潮湿、陈设简陋的屋子时,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井,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股彻骨的寒意和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眼看爵位触手可及,却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管家权没了,私产被封了,名声臭了,连自由都没了!
“叶凌薇……叶凌薇!”他猛地捶打地面,发出野兽般困顿的低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我饶不了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与此同时,二房所居的锦兰院,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景象。
王氏原本正美滋滋地对着镜子试戴新得的赤金簪子,想着日后女儿叶柔儿若能攀上高枝,自己便是诰命夫人的风光,却不料心腹丫鬟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地禀报了寿安堂发生的一切。
“什么?!你说什么?!”王氏手中的金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老爷……老爷被夺权圈禁了?!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啊夫人!现在府里都传遍了!是大小姐……大小姐当着老太君的面,拿出了好多证据,李妈妈也反水了……老爷……老爷已经被押去祠堂偏院了!”丫鬟哭丧着脸喊道。
“叶凌薇!那个小贱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王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掀翻了眼前的妆奁,金银首饰滚落一地。她如同疯婆子一般,在屋里团团转,“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去找母亲!我要去求情!”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却被闻讯赶来的女儿叶柔儿死死拉住。
“娘!您冷静点!”叶柔儿此刻也是脸色煞白,但她比王氏多了几分心计,“您现在去求祖母,不是往枪口上撞吗?父亲……父亲他证据确凿,祖母正在气头上,您去求情,只会连累我们啊!”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被关起来?看着我们二房就此垮掉吗?”王氏抓着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涕泪交加,“没了你父亲,我们娘俩以后在府里怎么活?那些势利眼的下人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吗?我的柔儿,你的前程可就全毁了呀!”
叶柔儿何尝不知道这些?她心中对叶凌薇的恨意,比王氏只多不少。但她更清楚,此刻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娘,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沉住气。”叶柔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算计的光,“父亲只是被圈禁,性命无忧,就说明祖母还是顾念母子情分的。我们眼下要做的,是隐忍,是讨好祖母,还有……盯紧叶凌薇那个贱人!只要找到机会,我们一定能帮父亲东山再起!”
王氏看着女儿阴沉却坚定的眼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柔儿你说得对!我们要忍,要等机会!”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隐忍”的机会,已经被叶凌薇提前扼杀了。
听雪轩内,叶凌薇换下了那身素净的衣裙,穿回了平日惯常的服饰,正听着春儿和小菊汇报府内外的动向。
“小姐,二爷已经被关进祠堂偏院了,老太君派了可靠的人守着,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视。”春儿说道。
“锦兰院那边,王夫人闹了一场,被柔儿小姐劝住了,现在没什么动静,但怕是憋着坏呢。”小菊补充道。
叶凌薇轻轻拨弄着茶盏盖,神色平静无波:“她们翻不起什么大浪了。传我的话下去,从今日起,府中各处用度,严格按照新拟的章程来,任何人不得超支,更不得中饱私囊。若有违逆,无论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是,小姐!”春儿和小菊齐声应道,眼中充满了对自家小姐的信服。经过今日之事,府中上下,谁还敢小觑这位大小姐?
“还有,”叶凌薇顿了顿,看向春儿,“你去一趟忠伯那里,替我谢谢他之前的提点。另外,告诉他,我之前答应的事,不会忘。二房那个庶子叶承安,你找个由头,给他送些笔墨纸砚和启蒙书籍去,再跟管事说一声,下个月起,恢复他的月例,并准许他去族学读书。”
春儿愣了一下:“小姐,您还管他……”
叶凌薇淡淡道:“孩子是无辜的。答应过的事,总要做到。”那只歪歪扭扭的草蚂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期盼,也是她与过去那个只知仇恨的自己的一个和解。复仇很重要,但守住本心,护住该护的人,同样重要。
春儿明白了,郑重地点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处理完这些琐事,叶凌薇独自一人走到窗边。雨已经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将庭院洗刷得干干净净。
扳倒了二叔,夺回了部分权力,看着仇人受到惩罚,她心中确实涌起一阵快意。那是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是压抑了两世的怨气得以宣泄的轻松。
但,这快意之下,却隐藏着更深的空茫和沉重。
二叔倒了,可他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前世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吗?
那个与二叔勾结,侵吞父亲祭田的王掌柜,背后是否还有别人?
那个被二叔打点,准备联名上书的张侍郎,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有最关键的——她父母的死,真的是那么简单吗?母亲被诬陷不贞,父亲被匆忙定罪流放,兄长被夺功名……这一连串的打击,仅仅是一个叶正德就能办到的?
她不相信。
叶正德有野心,也有手段,但他未必有那个能力,在朝堂之上编织那样一张足以置忠良于死地的大网。
背后一定还有人。
一个,或者一群,隐藏在更深处的黑手。
他们可能位高权重,可能与她父亲政见不合,可能觊觎侯府的势力……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谋!
而二叔,或许只是他们利用的一把刀,甚至可能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想到这里,叶凌薇刚刚放松的心神再次紧绷起来。
扳倒二叔,只是撕开了阴谋的一角。真正的复仇之路,依然漫长而凶险。
她需要更多的力量,需要更庞大的信息网,需要更谨慎的布局。
她想到了林瑾瑜。他调查军粮案,是否也触及到了背后的势力?他或许是一个可以深入合作的盟友。
她也需要尽快接手侯府的中馈,不仅要理清账目,更要借此机会,将侯府内外的人手,逐步换成可信之人。她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还有兄长和妹妹……她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下落!兄长在前世被废了双腿丢出京城,妹妹被卖入娼寮……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叶凌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
路还很长,敌人还很强大。
但,她无所畏惧。
二叔受罚,只是一个开始。
她抬起手,轻轻接住窗外飘来的几丝凉雨,目光穿透雨幕,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宝剑。
“爹,娘,你们等着。所有害过我们叶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只是利息。”
雨,依旧下着,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