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新来的转学生木三有个完美的舍友梁秋。
每天早晨牙膏都挤好,课本整齐摆放,连袜子都叠成豆腐块。
可其他舍友都悄悄搬走了,留下字条:“小心梁秋。”
我半夜起床,看见梁秋正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我在梁秋床底发现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今天是交换的最后一天,木三将成为我的新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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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宿舍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走廊惨白的灯光,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亮痕。木三站在门口,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行李,一只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里面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胸腔里那擂鼓一样的心跳。学校统一分配的硬质帆布行李袋边缘有些脱线,硌得他锁骨生疼。转学手续折腾了整整一天,傍晚才尘埃落定,领到这张薄薄的宿舍分配单时,教学楼已经空了大半。他捏着纸条,上面印着“男生公寓六楼,606”。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消毒水、灰尘、若有若无的饭菜气,还有年轻人聚集处特有的、旺盛的汗腺分泌物的隐约气息。其他宿舍门后传来游戏音效、含糊的谈笑、桌椅挪动的噪音,唯独这606,像一口深井,吸走了所有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此刻却显得过分空旷。两张床铺空着,光秃秃的木板裸露在外,落了一层薄灰。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也空荡荡,只有一张椅子歪斜地靠着。唯一有人气的是靠门右手边的位置。床铺铺得平整,蓝白格子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规规矩矩靠在床头。下面的书桌更是整齐得令人咋舌——书本按高矮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笔筒里的文具分类清晰;一盏银色台灯擦得锃亮;甚至桌角那盆小小的绿萝,每一片叶子都碧绿舒展,不见半点枯黄。
一个男生背对着门,坐在那张过于整洁的书桌前。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深色长裤,坐姿端正,正低头看着什么书。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相当清秀的脸,皮肤白皙,眉眼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他看到木三,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热络也不疏离。
“木三同学?”他站起身,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平和,“等你半天了。我叫梁秋,你的新室友。”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木三手里一个看起来最重的包,“另外两个床位暂时空着,上学期末搬走的。你先住靠窗那边吧,光线好,也安静。”
木三有些局促地点点头,跟着梁秋走到空着的床位前。灰尘味更重了些。他放下行李,看着光秃秃的床板,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先去领被褥。
“我给你领了全套卧具,放在柜子里了。”梁秋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指了指床下的储物柜,“今天报到人多,我看你可能会晚,就顺便帮你取了。你看看合不合适。”
木三愣住了,心里涌起一阵感激,还有些微的惊讶。“谢谢……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以后就是室友了。”梁秋笑了笑,转身从自己桌上拿起一个崭新的塑料盆,里面放着未拆封的毛巾、牙刷、牙膏、肥皂,“这些你可能也没带,先用着。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左边,热水供应到晚上十一点。食堂往东走,过了小花园就是。”
信息清晰,条理分明。木三一边道谢,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梁秋并没有过多插手,只是偶尔在他找不到东西或者不知所措时,给出简短的提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这间宿舍里一个稳定、舒适的背景音,让人安心。
铺床单,套被套,整理书本……等木三终于把基本物品归置出个大概,直起酸痛的腰时,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宿舍里只开了他那盏新装好的台灯,梁秋不知何时又坐回了书桌前,台灯光晕洒在他身上,他正安静地看书,侧脸沉静。木三瞥见他桌上摊开的似乎是一本专业教材,旁边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清晰。
“那个……梁秋,”木三开口,打破了宁静,“另外两位室友……为什么搬走了?”
梁秋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目光平静。“具体不太清楚。好像是家里有些安排,调换宿舍了。”他推了推眼镜,“可能觉得这边离教学楼稍远吧。”
理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木三“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初来乍到,或许不该打听太多。
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骨头像散了架。木三看了眼手机,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先去洗漱。”他拿起梁秋给的那个新盆。
“好。”梁秋点点头,目光又落回书上。
公共盥洗室空无一人,白炽灯嗡嗡作响,照亮一排排空荡荡的水池。冷水拍在脸上,驱散了些许困意。木三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陌生的环境带来的忐忑仍未完全消散,但梁秋的周到让他踏实了不少。至少,有个靠谱的室友。
回到606,梁秋已经放下了书,正在整理他自己的桌面。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一切早已井井有条。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有课。”梁秋说着,走到门边关了顶灯,只留下他桌上那盏台灯柔和的光。“我再看一会儿,马上就好。”
木三爬上床,钻进还带着纺织物特有气味的被子里。床板有点硬,但他累极了,意识很快模糊起来。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像是笔尖划过纸张,又像是极其小心地翻动书页。那声音规律而绵长,不疾不徐,仿佛永不会停歇。他太困了,来不及细想,便沉入了黑暗。
第二天清晨,木三是被一阵极其轻微、但持续存在的响动唤醒的。不是闹钟,那声音规律而柔和,像春蚕食叶,沙沙,沙沙。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宿舍里光线朦胧,天刚蒙蒙亮。声音来自下方。
他微微探出头。
梁秋已经起床了。他背对着木三的床,站在两张书桌之间的小空地上,正做着一些极其缓慢、幅度极小的伸展动作,有点像太极的起手式,但又更加轻柔、凝滞,每一个动作都延展到极致,然后停顿片刻,再缓缓收回。他的呼吸微不可闻,身形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稳定。
木三屏住呼吸,看着这无声的一幕。过了一会儿,梁秋停下动作,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走到他自己的书桌前,拿起两个水杯——一个是他自己的深蓝色马克杯,另一个是昨天他给木三的、印着学校logo的白色陶瓷杯。他走到门边的暖水瓶旁,倒掉杯子里隔夜的残水,重新注入热水。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接着,他拿起并排放在笔筒旁的两支牙膏——一支黑色,一支白色——分别在那两个杯沿上,挤出了长度、弧度都一模一样的牙膏条,精确得如同机器。
木三彻底醒了,睡意一扫而空。他看着他做这些,心里那股异样感又浮了上来,比昨晚更清晰。这周到得……有点过分了。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做完这一切后,便拿起自己的水杯和毛巾,轻轻拉开宿舍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木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梁秋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慢慢坐起身。他爬下床,盯着自己杯沿上那条完美得不像话的牙膏,又看了看梁秋同样处理过的杯子。桌面上,他昨晚随手堆放的两本教材和一本笔记本,此刻被整齐地摞在一起,边角对齐。连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似乎都被重新挂过,衣领抚平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了他。是感激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不自在,仿佛自己生活的边界,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侵入了、规整了。
上午的课程紧凑,木三努力跟上新学校的进度。课间,他试图和邻座的同学搭话,聊起宿舍,说起自己的新室友梁秋。
“梁秋?”那男生想了想,“哦,606那个。不太熟,好像挺独来独往的,不过听说成绩不错。”
“他……一直这样吗?我是说,特别爱干净,特别整齐那种?”木三问。
男生耸耸肩:“男生宿舍嘛,谁注意别人整齐不整齐。不过好像没听谁说他不好的。怎么,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木三连忙说,“就是觉得他太……周到了。”
男生笑了:“周到还不好?总比邋遢强。知足吧你。”
木三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有个爱干净的室友是福气。
下午没课,木三决定去图书馆查点资料。离开宿舍时,梁秋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对他点了点头。等木三晚上抱着几本书回来,推开606的门,一股淡淡的、清爽的洗衣液香味飘来。他发现自己换下来堆在盆里的脏衣服——包括那两双穿过的袜子——已经不见了。阳台上,晾衣架整齐地挂着他所有的衣物,在傍晚的风里微微晃动。袜子被仔细地搓洗过,对折,然后叠成了两个小巧的、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放在他桌面一角。
木三站在门口,手里抱着的书突然有点沉。他看着那两叠小小的“豆腐块”,又看向梁秋。梁秋背对着他,似乎在专注地写字,肩背挺直,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
“梁秋,”木三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我的衣服……”
梁秋停下笔,转过身,表情依然温和:“哦,我看天气不错,顺手一起洗了。袜子叠好放着,你收起来方便。”
“谢谢……但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可以。”木三说,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不麻烦。”梁秋笑了笑,那笑容无懈可击,却又像一层薄薄的膜,隔开了什么。“顺手的事。”
木三走到自己桌前,放下书,手指碰了碰那叠得棱角分明的袜子。布料柔软,还带着阳光和洗涤剂的味道。很干净,太干净了。他抬头看向梁秋的背影,对方已经转回去,继续书写。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沙沙,沙沙,和他早上听见的、梦里听见的,如出一辙。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秋的“周到”无孔不入,且恒定不变。木三的水杯永远有温度适宜的饮用水;他的桌面永远不会乱;他偶尔忘记丢的垃圾会悄然消失;甚至他随口提过一句想找某本参考书,没过两天,那本书就会出现在他桌面的固定位置,书签夹在可能用得上的章节。
木三试图拒绝,但梁秋总能以最自然、最不让人尴尬的方式,将他的“服务”进行下去。如果说最初只是不自在,那么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开始让木三感到一种轻微的压力,以及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古怪感。梁秋的整洁和规律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畴,精确得像钟表。他几乎从不离开宿舍太久,除了上课、吃饭、洗漱,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过于整齐的书桌前,看书,写字。他几乎没有朋友,也从未提过家人。他的情绪永远平稳,嘴角的弧度仿佛经过测量。
更让木三在意的是,关于之前搬走的两位室友,他再也没能从梁秋口中,或其他任何人那里,得到更多信息。他们就像水蒸气一样,从606蒸发了,没留下什么痕迹。有几次,木三在宿舍楼里遇到其他认识的同学,当他提起606之前的住户时,对方的表情会变得有些微妙,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很快转移话题。
宿舍里似乎总是很安静,尽管梁秋的存在感其实很强。那种安静,是一种被过度规整后、吸走了所有意外和杂音的沉寂。木三发现自己有时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压低声音,仿佛怕打破某种无形的平衡。
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无边无际的、整齐划一的格子,他在里面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去。有时是那沙沙的声音,无处不在,追着他。醒来时,往往天还没亮,他能听见下方梁秋平稳悠长的呼吸声——连呼吸的节奏,都似乎有着固定的频率。
这天下午,木三下课回来,手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信,是老家一个朋友寄来的,边角有些折痕。他随手把信放在桌上,就去阳台收衣服。等他收好衣服回来,那封信不见了。他愣了一下,在桌面上翻找。
“找这个吗?”梁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信原本有些卷曲的边角被仔细压平了,正用一个干净的白色长尾夹,夹在木三的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位置居中。“刚看到掉地上了,帮你夹起来,不容易丢。”
木三看着那封信。它被处理得平整服帖,像个标本。
“……谢谢。”他接过信,指尖有点凉。信封上朋友潦草的字迹,此刻在过度平整的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和……廉价。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两位搬走的室友,是否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他们最初,是否也曾像自己一样,感到感激,然后是不安,最后是……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遏制。晚上,木三躺在床上,听着下铺传来的、规律到令人心悸的书写声,下定决心,明天要想办法打听一下。
第二天,机会来了。梁秋说下午系里有讲座,必须参加,大概要离开两三个小时。木三中午刻意晚归,确认梁秋已经离开后,才回到606。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梁秋的领域依然纤尘不染,秩序井然。木三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心有些出汗。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恰当,但那种想要探究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他先检查了那张空着的书桌和柜子。里面空空如也,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点纸屑都没有。他又走到梁秋的床铺边。被子叠得如同刀切,床单平整。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看向床底。
床下很暗。借着窗外投进的光,能看到里面同样整洁,没有杂物,只有几个收纳箱整齐地靠墙放着。木三正想移开目光,忽然瞥见最靠里的角落,紧挨着墙壁,似乎有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影。
他趴低身子,伸长手臂去够。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有棱角的东西。把它拖出来,发现是一个蒙着薄灰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没有任何标识。
不是梁秋的风格。梁秋用的笔记本,封皮都是素色,且会贴上规整的标签。
木三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拍了拍灰,翻开笔记本。
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陈昊”。字迹张扬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是之前一位室友的。
笔记本里的内容很杂,有课堂笔记,有随手涂鸦,也有一些零碎的心情记录。时间大概是从上个学期初开始。木三快速翻看着,前面的内容大多是关于学业压力、游戏、对未来的迷茫,偶尔抱怨一下宿舍条件,提到另一位室友“刘锐”时,语气平常,有时一起打球,有时有点小摩擦。提到“梁秋”,最初几处都是中性或略带好奇的描述:“新来的转学生,挺安静”,“东西收拾得真整齐”。
但翻到接近中间部分时,笔迹开始变得有些凌乱,内容也发生了变化。
“x月x日:梁秋又帮我收了衣服……说了不用。感觉怪怪的。”
“x月x日:桌上东西被动过了。我知道是他。跟他说了,他只是笑笑。那笑看得我有点发毛。”
“x月x日:刘锐说他昨晚起夜,看见梁秋坐在下面,不开灯,就对着镜子……问他干嘛,他说没事。刘锐说他镜子擦得真亮,都能照见后墙了。可我们墙那边是柜子,哪来的光?”
“x月x日:越来越不对劲。他好像……不需要睡觉?还是我神经过敏?屋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他翻书的声音,永远那个节奏。”
“x月x日:刘锐决定搬走了。他说他受不了了,再住下去要疯。问我走不走。我……再想想。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记录在这里中断了几页。再往后翻,字迹变得非常潦草、急促,墨水有时洇开,像是手在抖。
“不行了。我得走。必须走。”
“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他在看着我。无处不在。”
“镜子……镜子是空的!空的!!!”
最后几页,是大片大片的、无意义的线条划痕,重重叠叠,力透纸背,充满了惊恐和狂乱。在最后一页相对清晰的纸上,只有一句话,用几乎戳破纸的力道写着:
“小心梁秋!!!”
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如同三把带血的匕首,扎进木三眼里。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蹲在梁秋的床铺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笔记本,指关节泛白。
原来不是他多心。原来那两位室友,是这样“搬走”的。
“吱呀——”
宿舍门被推开的声音。
木三浑身一僵,血液几乎凝固。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梁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本书,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里那个不该出现的笔记本上。
空气死一般寂静。阳光依旧明媚,尘埃还在光柱中飞舞。
梁秋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愤怒或被撞破的慌乱。他甚至轻轻勾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和往常无异的、温和的弧度。
“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木三?”他问,声音平稳如常,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轻轻的“咔哒”一声,落锁的声音。
木三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质床梯。陈昊那个深蓝色硬壳笔记本,此刻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手指蜷缩,却又无力松开。梁秋关门的动作很轻,落锁的声音也几不可闻,但落在木三耳中,却不啻于惊雷。那声轻微的“咔哒”,仿佛不是锁住了宿舍的门,而是锁住了他所有逃逸的路径,以及肺部仅存的空气。
梁秋走了进来,步履平稳,甚至称得上优雅。他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木三预想中的情绪——惊怒、阴鸷、或者被揭穿秘密后的狰狞。他只是如往常一样,将手里的几本书轻轻放在自己那张过于整齐的书桌上,书脊与桌沿平行,分毫不差。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木三,以及他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笔记本上。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正好切过梁秋的侧身,将他一半笼在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镜片反射着白亮的光点,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的白t恤纤尘不染,领口挺括。
“那是陈昊的笔记本吧?”梁秋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上学期末他搬走时落下的。我以为丢掉了,原来在床底下。”他朝木三走近两步,皮鞋底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看了吗?里面有些胡言乱语,可能是考前压力太大了。你知道,有些人承受能力比较弱。”
木三的喉咙发干,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想说话,想质问,想吼叫,但声音堵在胸腔里,只剩下粗重而颤抖的呼吸。梁秋越是平静,他越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惧不同于面对明确威胁时的激烈反应,而是一种缓慢的、渗透性的冰冷,沿着血管蔓延,冻结了他的思维和行动能力。
“我……”他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我只是……好奇……”
“好奇是好事。”梁秋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这个角度,木三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皮肤光洁得近乎透明,没有毛孔,没有油光,甚至看不到细微的汗毛。那温和的表情像是用最精细的模具刻印上去的,弧度完美,却缺乏血肉的温度。“但随便翻动别人的东西,不太礼貌,是不是?”他的声音依然平和,甚至带着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就像在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
木三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床梯上,生疼。他攥紧了笔记本,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陈昊……刘锐……他们到底怎么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无异于直接的指控。
梁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片镜片反光晃了一下木三的眼睛。“他们怎么了?”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似乎真的在思考。“陈昊同学情绪不太稳定,刘锐同学可能不太适应集体生活。他们选择了离开,仅此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现在,好像也有点紧张。需要喝点水吗?”
木三看着他转身,走到暖水瓶边,拿起那个印着学校logo的白色陶瓷杯——正是木三每天用的那个。梁秋的手很稳,倒水的动作精准,水面恰好停在杯沿下方一厘米处,不多不少。然后,他端着那杯水,走回来,递给木三。
水是温的,透过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热度。但木三看着那清澈的水,胃里却一阵翻搅。他想起了陈昊笔记本里那句“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他在看着我。无处不在。” 这杯水,和每天早晨挤好的牙膏,叠好的袜子,归整好的书本,本质上有什么不同?都是侵入,都是控制,都是这种令人窒息的、“周到”的监视。
他没有接。
梁秋等了几秒,见他没有动作,便将水杯轻轻放在了木三身旁的地板上,位置端正,杯把朝向木三右手方便拿取的角度。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日常小事,不再看那杯水,也不再看木三惊恐的脸,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桌,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刚才放下的书,翻到某一页,低头看了起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对峙,没有质问,没有那本充满疯狂警示的笔记本。宿舍里恢复了那种令人压抑的宁静,只有梁秋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尚未平息的、擂鼓般的心跳。
木三瘫坐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阳光在地上移动,光斑的边缘爬过他的脚踝,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驱不散浑身的冰冷。他看着梁秋的背影,那挺直的脊背,那安静的姿态,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怪物都更让他恐惧。这是一种秩序化的、冷静的异常,它不破坏规则,它只是扭曲规则,将一切都纳入它那精密却非人的运行轨道。
陈昊和刘锐逃走了。他们留下了警告。
自己呢?
木三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地板上那杯水上。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白色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梁秋合上书,站起身。他走到木三身边,不是看他,而是俯身捡起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捡起一件掉落的普通物品。
“这个,我处理掉吧。”他说,语气温和依旧,“不必要的东西,留着影响心情。” 他拿着笔记本,走到门后的垃圾桶边,掀开盖子,将笔记本丢了进去。盖子落下,发出沉闷的“嘭”一声。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拿起自己的毛巾和脸盆,对木三说:“我去洗漱。你脸色不太好,早点休息。” 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有锁。走廊的光和隐约的人声透了进来。
木三盯着那扇敞开的门,盯着门外正常流动的、属于其他人的世界。逃离的冲动如此强烈,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腔。他现在就可以冲出去,随便找间空宿舍,或者去找辅导员,要求换宿舍,立刻,马上!
但腿像是灌了铅,沉得抬不起来。梁秋最后那句“早点休息”,平淡的语气里,似乎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指令。而且,他能怎么说?说他的室友太爱干净、太周到,所以他害怕?说他在室友床底下找到一本前室友的疯言疯语的日记?证据刚刚被丢进了垃圾桶。谁会相信?陈昊和刘锐已经“正常”地搬走了。在所有人眼里,梁秋只是一个有点内向、但成绩优秀、整洁安静的普通学生。
甚至可能……在别人看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一个刚转学来、可能无法适应新环境、开始疑神疑鬼的转学生。
木三靠着床梯,慢慢蜷缩起身体。恐惧之外,一种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看着梁秋空荡荡的、整洁得可怕的床铺和书桌,又看了看自己那张虽然也被整理过、但至少还留有他个人痕迹的桌面。那杯水还放在地上,静静地,冒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他最终没有碰那杯水。他扶着床梯,僵硬地站起来,爬上自己的床铺,衣服也没脱,直接钻进了被子。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屏蔽一切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梁秋回来了。极轻的开门、关门、放盆、挂毛巾的声音。然后是台灯开关的轻响,光线暗了下去。梁秋似乎也上了床。宿舍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模糊微光。
绝对的寂静。连梁秋那规律到可怕的呼吸声,此刻也听不见了。木三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警惕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冰冷的黏液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就在木三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时——
沙。
极其轻微的一声。不是翻书,不是写字。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手指轻轻划过什么光滑的表面。
木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下望去。
黑暗中,勉强能分辨出下方物体的轮廓。梁秋的床铺空着。他的书桌前,似乎有一个更浓重的人形黑影坐在那里。
木三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
那黑影一动不动,坐姿端正,面对着桌面。而桌面上……
木三极力睁大眼睛,适应黑暗。梁秋的书桌上,靠墙立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是他平时整理仪容用的,边框是简单的黑色塑料。此刻,那面镜子正对着黑影的方向。
黑影抬起了手臂,动作缓慢而滞涩,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梳头?
可是梁秋是短发,平时根本不用梳子。而且,那动作的节奏很奇怪,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专注。
木三的血液几乎要冻结了。他想起了陈昊日记里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刘锐说他昨晚起夜,看见梁秋坐在下面,不开灯,就对着镜子……问他干嘛,他说没事。刘锐说他镜子擦得真亮,都能照见后墙了。可我们墙那边是柜子,哪来的光?”
还有最后那句癫狂的呐喊:“镜子……镜子是空的!空的!!!”
空的是什么?镜子里照不出东西?还是……
木三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声音。他瞪大眼睛,拼命想看清那面镜子。光线太暗了,只能看到镜子一个模糊的深色方形轮廓。
黑影梳头的动作持续着,缓慢,规律,永无止境般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钻进木三的耳朵,摩擦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黑影终于停下了动作,手臂缓缓放下。然后,它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镜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融进黑暗的雕像。
木三连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他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流失,手脚冰凉麻木。
又过了仿佛无限久的时间,黑影终于动了。它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转向床铺的方向,躺了下去。
一切重归寂静。
木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天空一点点由浓黑转为深灰,再透出惨淡的鱼肚白。当第一缕天光照亮宿舍的轮廓时,他才像骤然失去所有支撑,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下方传来熟悉的、轻柔的伸展肢体声,然后是倒水、挤牙膏的细微响动。新的一天开始了,井然有序,周而复始。
梁秋端着水杯出门洗漱去了。
木三僵硬地、一点点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先看向梁秋的书桌。那面黑色的塑料边框镜子,好端端地立在原处,镜面光洁,反射着清晨微白的天光。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他的目光移向门后的垃圾桶。盖子盖着。
他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扑到垃圾桶边,猛地掀开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揉皱的废纸,和一个空的饮料瓶。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不见了。
被“处理”掉了。彻底。
木三靠在墙边,大口喘着气,心脏抽痛。他知道,昨晚不是噩梦。那黑暗中梳头的黑影,那面镜子,那本消失的日记,还有此刻镜中自己那惨白如鬼、惊魂未定的脸,都是真的。
梁秋回来了,看到他站在垃圾桶边,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怎么了?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木三看着他,看着这张温和无害、甚至称得上好看的脸,胃里一阵剧烈的收缩。他想吐。
“没……没事。”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可能有点着凉。”
“多喝点热水。”梁秋点点头,不再多问,走到自己桌前,开始整理今天要用的课本。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精准。
木三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个看似整洁舒适的606,困在这个完美室友不动声色的掌控之下。陈昊和刘锐逃走了,但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句警告,更是一个无路可逃的示范。
他该怎么办?
像他们一样,找个借口仓皇搬走?然后呢?梁秋会寻找下一个“室友”吗?自己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陈昊,在某个深夜,留下疯狂的笔迹,然后消失?
或者,留下来,假装一切正常,在这日复一日的、令人窒息的“照顾”和越来越清晰的恐怖中慢慢崩溃?
木三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桌面整洁,昨晚他随手放在那里的笔,此刻笔尖朝同一个方向,整齐排列。那杯梁秋昨夜放在地上的水,已经不见了,大概被倒掉、洗净、归位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迟缓。
梁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晨光中,那笑容干净温暖。
“对了,木三,”梁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寻常地说,“下午没课,我帮你把那件外套的扣子缝一下吧,有一颗有点松了。”
木三低下头,看向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最下面那颗扣子,确实有些松动,他自己都没太在意。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梁秋。
梁秋已经转了回去,背脊挺直,开始预习今天的课程。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清晰、安静、一丝不苟的剪影。
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充满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