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一片沉浮的羽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了许久,才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栖落的实体。
先是触感。
有温热的源头,正牢牢包裹着她的手,那股暖意,霸道地、持续地渗透进她冰冷的指尖,驱散了彻骨的寒凉。
然后是疲惫,从每一寸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软无力的疲惫。
冷青璃艰难地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织着繁复的西式花纹。
空气里没有梧桐楼的清冷,反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凛冽又干净的气息。
她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窗边的那道身影。
晨曦的微光从窗棂透入,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没有穿那身笔挺的督军制服,只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线条。
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握着她的手。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动静,他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冷青璃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那不是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夜祁。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有些凌乱,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熬过长夜的憔悴与紧绷。
他看到她睁开了眼,紧抿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可就在这一刻,所有被昏迷压制住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脆弱的理智。
刑场上,那个被唤作“夜将军”的青年,抱着她中箭的身体,发出不似人声的悲嚎。
边关外,他战死的消息,化作一行血字,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再往前,盛唐的宫殿里,那个白衣飘飘的男子,为了护住她,在诛妖砂下化作漫天光点。
两世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那上面压抑的痛苦、麻木的绝望、毁天灭地的疯狂,都与此刻他眼底深藏的憔悴重叠在一起。
是他。
一直都是他。
而她,是灾祸的根源。
是她,让第一世的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校尉,最终惨死。
是她,让第二世的他,那个挣扎在忠孝与情爱间的青年将军,落得个身败名裂、战死沙场的结局。
也是她,让这份延续了两世的孽缘,变成了夜家世代相传的诅咒,纠缠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让他活在痛苦与戒备之中。
“嗬……”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泣,从冷青璃的喉咙里溢出。
夜祁刚想开口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到,她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
下一秒,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滚落,浸湿了枕巾。
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无法抑制的,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悲恸。
“夜祁……”
她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两世……”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两世的你……都、都是因我而死……”
夜祁攥着她的手,猛地收紧。
冷青璃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股力道,她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话语断断续续地倾泻而出。
“若不是我……你先祖不会战死沙场……”
“若不是我这个妖物……你……你也不会被诅咒缠身……”
“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夜家……”
自责与愧疚,像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剜着她的心。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为什么这座督府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妖气和血腥。
原来,她就是那个“祸根”。
她猛地挣扎起来,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
她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这个不祥之人,不能再靠近他了!
可她的那点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夜祁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用一种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死死禁锢。
他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仰起头,正视着自己。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却沙哑得厉害,像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
冷青璃被他眼中的情绪骇住。
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厌恶与憎恨,而是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暴怒的暗流,和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痛。
她哭得更凶,胡乱地摇着头,想躲开他的注视。
“放开我……我是灾星……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
夜祁猛地俯下身,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温热的呼吸,夹杂着一夜未眠的烟草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
他盯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字一顿,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嗓音,下达了命令。
“看着我。”
冷青璃的哭声一滞。
“你再说一遍,”
他扣在她后颈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谁因谁而死?”
他的质问,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混乱的心上。
冷青璃愣住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夜祁看着她茫然又痛苦的表情,胸口那股堵了一夜的滔天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松开她的手,转而捏住她的下颌,动作粗暴地抬起她的脸。
“冷青璃,你听清楚。”
他凑到她的耳边,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狠戾与决绝。
“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
“你不准哭,不准自责,更不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