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名万夫长带着狂喜,指挥金狼卫将昏迷的江临渊抬入石殿时,端坐于图腾阵盘中央的大萨满——白云天,目光骤然凝固,死死锁在榻上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上。
殿门沉重合拢。
石殿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以及榻上之人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
火光跳跃,映亮了白云天脸上繁复的油彩,也映亮了他眼底翻涌的、尘封了十数年的惊涛骇浪。
记忆汹涌回溯。
同样是严寒冬日,地点却在千里之外的大周皇宫深处——先帝南宫曜的寝殿,“养心殿”。
殿内药味浓烈,充斥着英雄末路的悲凉。
彼时的白云天,因一身化境医术,被先帝以最隐秘的方式召入这深宫禁地。
龙榻上的南宫曜,已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眸子,如将尽星辰,迸发着最后锐利的光。
“白先生……朕大限将至了。”
白云天沉默上前搭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令他心沉——五脏俱衰,元气枯竭,真正的油尽灯枯。
“陛下……”他刚开口,却被先帝微弱却坚决的手势打断。
“朕今日密召先生,非为续命。”南宫曜喘息着,目光如火焰灼灼钉在他脸上,“而是有一件关乎国本未来之事,需先生鼎力相助。”
白云天童孔微缩,静默等待。
南宫曜凝聚最后力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
“朕欲请先生,离开大周,远赴漠北。”
“漠北?”白云天面露愕然。
“正是漠北王庭核心之地。”先帝眼中闪烁跨越生死的疯狂算计,“去那里,等一个人。一个在未来某天,会由天可汗阿史那·咄苾亲自带回漠北的大周人。”
白云天心中剧震。
“此人,身系朕未竟之志,承载打破僵局、重塑乾坤之关键。”南宫曜声音愈发低弱,却带着预言般的笃定,“普天之下,唯有先生有能力在漠北立足,也唯有你……或许能在命运关键时刻,救他于危亡。”
“先生,朕求你!请你一定要帮他!他或许是唯一能完成朕无法亲眼看到的未来之人!”
白云天沉默。
殿内只剩先帝粗重的喘息。
他看着眼前这位曾睥睨天下、如今连说话都艰难的帝王,心中五味杂陈。
这不仅仅是一个请求,更是一个跨越国仇家恨、赌上性命与声誉的沉重托付,一个在生命终点布下的、关乎王朝气运的惊世之局。
“朕知道此事强人所难。”南宫曜语气带上垂死之人的哀恳,“先生若有任何条件,只要朕力所能及……”
白云天缓缓抬头:“老夫远离朝堂,本无牵挂。然,陛下可知,安国公江屹川之夫人,名为白云容?”
南宫曜微微一怔,眼中闪过复杂:“朕知晓。白夫人她……可惜了。”
“正是小女。”白云天语气平澹,却带着一丝波澜,“老夫别无他求,只希望陛下应允:若将来此人真的出现,并完成陛下所托,请陛下能看在老夫份上,在其事成之后,保他一份平安。”
他没有直接要求,而是以隐晦方式,为那个未来可能出现的、或许与自己女儿有关联的人,预先求得护身符。
南宫曜深深看他一眼,郑重颔首:“若真有那一日,朕即便在九泉之下,亦会感念先生之功。此事,朕应下了!”
就在此时,寝殿暗门无声推开。
一个与白云天容貌相似、更显年轻的男子走进——白云天的独子,白云容的亲生兄长,白景行。
“父亲,”白景行恭敬行礼,又向先帝躬身,眉头紧锁,“您与陛下密谈许久……为何提及漠北?”
白云天看了儿子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最终,他迎着先帝那充满期盼托付的最后目光,沉重缓慢点头:
“陛下所托,关乎国运,亦牵私情。老夫……应下了。”
汹涌回忆退去。
白云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榻上年轻面容,心中充满宿命般的激动。
原来,先帝让他苦守漠北圣山十几年所要等待的人,竟是安国公江屹川的儿子!
是他女儿云容的孩子!
是他的亲外孙!
“父亲!”白景行焦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白景行快步走到榻边,看着昏迷的江临渊,脸上先是疑惑,随即化为忧虑与不赞同:
“您为何非要救他?他是周将,是阿史那·咄苾押回的重犯!救活他,若被王庭察觉,我们自身难保,还会给他带来更大麻烦!这无异火中取栗!”
白云天凝视儿子,苍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景行,你看清楚!好好看看他的脸!”
“他姓江,是安国公江屹川的儿子!但他更是……云容的儿子!是你嫡亲的外甥!”
“什……什么?!”白景行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踉跄倒退。
他猛地扑到榻前,双手颤抖,死死盯着江临渊苍白面容。
那双紧闭的眼,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渐渐与记忆中妹妹明媚娇俏的脸庞重叠。
震惊、恍然、撕心裂肺的痛惜以及血脉深处无法割舍的悸动,如决堤洪水,冲垮他所有理智顾虑。
“他……竟然是云容的孩子……我的外甥……”他声音哽咽,眼圈瞬间红了。
白云天不再多言,强压心中激荡,快步回到榻边。
枯瘦手指再次搭上江临渊冰冷手腕。
下一刻,他脸色骤然凝重,饶是以他百年修为和遍览奇症的见识,也不由倒吸凉气。
“好凶险的手段!燃灯续命之法!而且是接连两次强行封闭经脉,透支生命潜能!”
“反噬之力如附骨之疽,已彻底侵蚀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正在磨灭最后生机!”
白云天语气沉重无比:
“这般酷烈霸道的自毁之法,换作寻常武者,哪怕只一次也早已经脉尽碎、爆体而亡!他居然能承受两次,还撑到现在……这孩子当真是意志如钢,命不该绝!”
但紧接着,他凝神细查,敏锐感知到另一股潜藏在毁灭浪潮深处的力量——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醇和、蕴含磅礴生机的药力。
这股药力如坚韧金线,编织成无形护网,顽强护住江临渊心脉核心与主要经络枢纽,在狂暴反噬之力中,艰难维系一线不绝如缕的生命之火。
“这是……”白云天仔细辨别这股熟悉又陌生的药力气息,眼中掠过恍然与深深感慨:
“是先帝的手笔……是当年他濒危时,苦苦求我炼制的最后一颗‘玄元保命丹’的药力!”
“他竟然没有自己服用,而是将这份最后生机,用在了这孩子身上……”
所有线索在此刻彻底串联。
先帝当年的沉重托付,这提前埋下的、堪比第二条性命的保命丹药……
所有布局与牺牲,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最终都汇聚到这个年轻人身上。
白云天不再有丝毫犹豫,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不容失败的决绝。
他低喝:“景行,护法!”
白景行早已抹去泪痕,眼神坚定:“是,父亲!”
他迅速退到殿门处全神戒备,同时将珍稀药材与银针器物准备妥当。
白云天屏息凝神,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出繁复玄奥、传承自上古巫医的古老印诀。
周身那股沉寂数十年的浩瀚力量开始苏醒涌动。
石殿空气仿佛因这股力量微微扭曲,发出低沉嗡鸣。
他指尖流淌出澹澹的、蕴含无限生机与净化之力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月华流淌。
“天地玄黄,魂魄聚藏;巫医秘法,燃灯续命,敕!”
随着蕴含无上威严的低喝,双手猛地按在江临渊胸口膻中穴与丹田气海之处!
乳白色圣洁光芒如温暖潮水,瞬间笼罩江临渊整个身躯。
体内那原本如脱缰野马般狂暴肆虐的封脉反噬之力,仿佛遇到天生克星,被这股柔和却坚韧浩瀚的力量缓缓疏导、安抚、压制、乃至一丝丝化去。
江临渊苍白脸上,似乎注入一丝微弱生气,泛起几乎难以察觉的澹澹红晕。
原本微不可闻、时断时续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稍微平稳悠长。
良久,白云天缓缓收回双掌,乳白色光芒渐次敛去。
他额角布满细密汗珠,胸口微起伏,显然这番救治消耗极大。
再次仔细探查脉象——
虽然依旧虚弱不堪,根基受损严重,但那股不断疯狂侵蚀生机的毁灭性力量已被暂时牢牢稳住。
那缕微弱生机火苗,也因此得到喘息之机,顽强燃烧着,比之前壮大了少许。
“暂时……脱离最危险的关头了。”白云天长舒一口浊气,语气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与激动。
白景行连忙递上汗巾温水,看着榻上呼吸趋于平稳的外甥,眼中充满希冀:“父亲,他……”
“让人仔细守着,寸步不离。”白云天接过水杯,声音沙哑吩咐。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江临渊沉静睡颜上,变得深邃复杂:
“等他醒来……我们还有很多事,必须要问个明白。”
关于先帝最后的时光。
关于云容这些年的遭遇与逝去的真相。
关于这孩子如何成长为如今模样,又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与使命……
所有谜团,都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苏醒,来一一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