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大捷的凯歌余音未绝。
沈国公沈渊与世子沈怀安班师回朝的日子便已到来。
这一日,京城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两侧,早已被翘首以盼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喧嚣震天。
当那面熟悉的、带着战争洗礼痕迹的“沈”字大纛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沈国公万胜!”
“沈家军威武!”
沈渊端坐于骏马之上。
身披皇帝特赐的紫金麒麟明光铠。
阳光洒在甲胄上,折射出耀眼光芒。
衬得他虽面容清癯、鬓发染霜。
却依旧有种不动如山的威严。
世子沈怀安紧随其后。
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历经血火后的沉稳。
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身后。
是经历了雁门关血战、虽然队形略显稀疏。
却士气昂扬、眼神锐利的沈家军精锐。
马蹄踏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
发出整齐而沉重的声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京城百姓的心坎上。
激起无限的崇敬与自豪。
承乾帝率太子及文武百官。
亲至城外十里长亭相迎。
旌旗仪仗迤逦数里。
给足了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臣前所未有的殊荣。
龙纛之下。
承乾帝满面春风。
未等沈渊行全礼,便已快步上前,亲手将其扶起。
言辞恳切,极尽褒奖:
“爱卿辛苦了!朕望穿秋水,终盼得爱卿凯旋!”
“此番北境大捷,扬我国威,震慑四夷!”
“全赖爱卿统帅有方,将士用命,忠勇冠世!”
“朕心甚慰,已备下琼浆。”
“今日定要与爱卿及众将士痛饮,不醉不归!”
他紧紧握着沈渊的手臂。
目光灼灼。
仿佛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国之重器。
沈渊虽强打着精神。
应对着皇帝的每一句垂询与勉励。
言辞谦恭,将功劳归于陛下天威、将士效死及镇北侯及时援手。
但近距离观察。
仍能看出他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
与那场漫长囚禁留下的痕迹。
一旁的太子亦笑容和煦。
言语间满是推崇。
仿佛过往对沈家的种种打压与冷遇从未发生。
君臣之间。
一派和谐融洽,其乐融融。
将这“君臣相得”的戏码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
在这盛大的荣光与喧嚣之下。
沈渊的心却如同被浸在冰水中。
这胜利的代价,唯有他自己和那些浴血沙场的儿郎们最清楚。
他目光扫过身后那些虽然昂首挺胸、却难掩伤痕与疲惫的将士。
尤其是那些空出来的马鞍。
心中更是如同压了一块万钧寒冰。
沉甸甸,冷飕飕。
隆重的迎接仪式结束后。
沈渊与沈怀安终于得以脱身。
返回那座熟悉的、承载了无数荣耀与伤痛的镇国公府。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早已得到消息、在府门前焦急等候的沈母。
见到丈夫与儿子虽面带风霜却完整归来的身影。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快步上前。
也顾不得许多礼数。
紧紧抓住沈渊的手臂。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声音哽咽得几乎语无伦次: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仰头看着丈夫消瘦憔悴的脸庞。
心疼得无以复加。
沈怀民也红着眼眶上前,声音沙哑:
“父亲!二弟!”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
一家人相携入府。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团聚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
却始终无法驱散那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无形却沉重的阴影。
来到正厅,摒退左右,只余下核心家人时。
那份强撑的欢欣便迅速褪去。
露出了底下真实而尖锐的伤痛。
沈渊卸下沉重的甲胄,换上常服。
坐在主位上。
接过沈母亲手奉上的热茶。
却久久没有饮用。
他环顾着熟悉的厅堂。
目光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立于窗边的女儿沈清辞身上。
她比以往更加清冷。
仿佛一尊失去温度的玉像。
沈渊心中刺痛。
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却一直不敢轻易触碰的问题。
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临渊那孩子……”
“现在何处?可有消息?”
他记得清晰。
是那个年轻人。
在石堡绝境中,以那般决绝的方式。
换得了他的生路。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沈母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偏过头去,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沈怀民与沈怀安对视一眼。
兄弟二人脸上皆是沉痛。
最终还是沈怀民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
他走到父亲面前。
声音低沉而缓慢。
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父亲……”
“临渊他……”
“为了救您,也为了稳住北境大局……”
他将江临渊如何暗中布局。
如何利用“死讯”迷惑漠北。
如何最终决定亲自潜入龙潭虎穴。
以及在那石堡之中。
如何以重伤濒死之躯,凭借智计与决绝。
胁迫阿史那·咄苾换回父亲的经过。
原原本本,详细道来。
随着沈怀民的叙述。
沈渊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败。
握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茶水溅出,濡湿了他的衣袖。
他却浑然未觉。
沈怀民闭上眼。
仿佛又看到了那悲壮的一幕。
“三千院和十一带回的消息……”
“他最后是力竭昏迷,被漠北擒获。”
“而且……而且据三千院判断。”
“他为了争取时间,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
“极有可能……第二次动用了那霸道无比的‘封脉’之术。”
“强行激发潜能……”
沈怀民抬起头。
眼中布满血丝。
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亲,临渊的身体……”
“早在北上之前,就已因连番重创和第一次封脉反噬。”
“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此番……为了救您,为了沈家。”
“他……他几乎是燃尽了最后一点生机啊!”
“哐当!”
一声脆响。
沈渊手中的茶杯终于脱手坠落。
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四溅。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
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仿佛透过虚空。
看到了那个青年苍白而决绝的面容。
“风中残烛……燃尽生机……”
沈渊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
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一股比战败被俘时更甚的。
深入骨髓的痛惜与排山倒海般的愧疚。
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老友江屹川当年定下婚约时殷切眼神。
想起那个年轻人入京后,为沈家殚精竭虑,一次次化解危机。
而自己……却未能护他周全。
反而成了拖累他的那个人!
“是老夫……是老夫无用……”
“连累了这孩子……”
沈渊的声音嘶哑干涩。
带着巨大的痛苦与自责。
“若非为了救我这把老骨头,他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
“待老夫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屹川兄……”
“有何颜面……”
这位一生刚强、顶天立地的老将。
此刻竟佝偻了身躯。
虎目之中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那是一种英雄迟暮、无力保护后辈的悲凉与沉痛。
胜利的荣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如同冰凉的雪花,落在灼热的伤口上。
沈清辞依旧静静地站在窗边。
背影单薄而僵硬。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哭泣。
但那双紧握在身前、指节已然发白的手。
却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父亲那句“风中残烛,燃尽生机”。
像最锋利的冰锥。
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冷静。
就在厅内被这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愧疚笼罩时。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堂的角落阴影里。
正是三千院。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惊呼。
沈家众人对此似乎早已习惯。
或者说,此刻的巨大悲伤让他们无暇他顾。
三千院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
对着主位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沈渊微微躬身。
算是行过礼。
然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国公爷安然回朝,陛下隆恩,想必不吝封赏。”
“三千院冒昧一问。”
“国公爷此次……想要向陛下讨要何物作为酬功?”
此言一出。
沉浸在悲痛中的沈渊、沈母乃至沈怀安都愣了一下。
沈渊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三千院。
眉头紧锁,沉声道:
“陛下自有圣断,老夫身为臣子,岂能主动讨要赏赐?”
“且北境将士用命,功在社稷,老夫个人,无所求。”
他以为三千院是来为江临渊或其部下。
争取身后的哀荣或抚恤。
三千院却摇了摇头。
目光平静地转向一旁同样有些愕然的沈怀民:
“国公爷误会了。”
“大帅之意,并非为他自己,亦非为财物权位。”
“他所求之一——”
“是请陛下为沈怀民世子与南宫凤仪公主——”
“赐婚。”
“什么?!”
这下,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沈怀民都震惊地抬起头。
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沈母也止住了哭泣,愕然地看着三千院。
三千院继续道。
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世子手中,应有先帝留下的空白婚书。”
“其上已写明,允凤仪公主婚姻自主。”
“如今,正是动用此物之时。”
他顿了顿,看向沈渊。
“促成此事,确保凤仪公主得配良缘,免受和亲之苦。”
“并能借此姻缘稳固其在朝中之位,牵制皇室其他势力。”
“亦是大帅决心打赢北境这一仗。”
“并确保国公您能安然归来后。”
“京城局势能向着有利方向发展的……”
“重要目的之一。”
沈家人彻底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
江临渊在自身已是“风中残烛”的情况下。
在谋划救回国公、击败漠北的惊天大局之中。
竟然还分神计算着远在京城的沈怀民与南宫凤仪的婚事!
这份深谋远虑。
这份对盟友周全的守护与布局。
让他们在震惊之余。
更感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与铺天盖地般的惭愧。
他几乎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光和热。
为沈家,为他的盟友。
铺就一条尽可能安稳的未来之路。
“那……临渊他可还有别的交代?”
沈母忍不住追问。
声音带着哽咽与最后的希冀。
三千院沉默了一下。
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眸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最终,摇了摇头:
“关于后续,大帅只说了四个字——”
“随机应变。”
他的目光在沈清辞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微不可察,随即移开。
“至于其他,大帅相信。”
“以国公爷和诸位的智慧,当能应对。”
留下这句充满信任却又意味深远。
仿佛将千斤重担移交的话。
三千院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厅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但与之前纯粹的悲伤不同。
此刻更多了一种被巨大而悲壮的谋划笼罩后的恍然、沉重。
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江临渊人虽不在。
但他布下的局,他燃尽自身点亮的前路。
却仍在深刻地影响着沈家的未来。
以及整个京城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