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刚过，巷口的红灯笼还没摘，刘浩的火车票就躺在了石桌上。秀兰阿姨蹲在井边搓衣服，看见票上的日期，手里的棒槌顿了顿，肥皂泡顺着袖口往下淌：“咋买这么早？再多待两天呗。”
刘浩正给念念削苹果，刀尖在苹果皮上绕出匀净的圈：“实验室群里说要提前做准备，怕赶不上。”苹果皮断了，他把半截皮扔进垃圾桶，又重新削起来。念念趴在他腿上，小手扒着他的胳膊，眼睛盯着苹果，嘴里“啊啊”地叫。
云飞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串糖球，听见这话就把糖球往桌上一放：“啥准备这么急？不行就跟老师说说，晚两天走！”他凑到桌边看车票，手指点了点日期，“还有五天？那得赶紧囤东西！”
“囤啥？”刘浩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念念嘴边。
“笨啊你，”云飞拍了下他的胳膊，“济南特产啊！你带点回去，在西安想吃了也能解解馋。”他转身往屋里跑，“我去拿个袋子！”
秀兰阿姨端着洗好的衣服进来晾，听见这话笑了：“云飞说得对，该带点。我给你装了两罐虾酱，你王叔腌的，配馒头吃正好。还有我蒸的馒头，真空包装了，能放半个月。”
刘浩没说话，只是把苹果块塞进念念嘴里。念念嚼得“咯吱”响，小手抓着他的手指晃来晃去。他看着桌上的糖球，红得发亮，糖衣上还沾着点芝麻——是他小时候爱吃的那种，酸里带甜。
第二天一早，云飞就拽着刘浩出了门。说是“囤特产”，却先拐进了三中对面的胡同。炸串摊的老板正支棚子，看见他们就笑：“小飞，今天不炸串？”
“先不炸！”云飞从老板手里接过个干净的塑料袋，“给我装二十串里脊，二十串面筋，都刷甜酱，少放辣，抽真空！”
老板愣了下：“抽真空？带外地去？”
“对！我发小去西安上学，带点咱济南的炸串！”云飞拍了拍刘浩的肩膀，“得多装几袋，他在那边吃不着。”
刘浩站在旁边，看老板把炸好的串往真空袋里装。油星子溅在老板的围裙上，发出“滋滋”的响，香味比上次更浓。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每次考完试，云飞都拉着他来这儿，说“考得好要奖励，考得不好要安慰”，两个人蹲在棚子底下，吃得满嘴是酱，连手指缝里都是。
“老板，再装两串茄子！”云飞又喊，“他爱吃茄子！”
老板笑着应：“知道知道，上次就记着了。”
从炸串摊出来，云飞拎着两大袋真空炸串，往肩上一甩：“走！去泉城路！那边有卖阿胶糕的，我妈说那个补，你带点回去泡水喝。”
泉城路人挤人，刚过完年，不少店铺还挂着春联。云飞拉着刘浩往人群里钻，嘴里不停念叨：“小心点，别挤着。”路过一家卖糖画的摊子，他突然停下来：“等会儿！”
他跑到摊子前，跟老师傅说了句什么，老师傅笑着点了点头，拿起糖勺在石板上画起来。糖汁是琥珀色的，在石板上淌出弯弯的线，没一会儿就画出一朵荷花，花瓣尖尖翘着，像刚从湖里捞出来的。
“给念念的，”云飞把糖画递给刘浩，“她肯定喜欢。”
刘浩接过糖画，糖汁还热乎着，甜香往鼻子里钻。他想起小时候，云飞也总给他买糖画，每次都让老师傅画孙悟空，画得歪歪扭扭的，他却宝贝得不行，举着走一路，直到糖画化了，粘在手指上才肯吃掉。
“前面就是阿胶店了，”云飞拉着他往前走，“我姐说这家是老字号，比别的地方正宗。”
阿胶店的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阿胶糕，包装得整整齐齐。云飞凑到柜台前，跟店员说：“要两盒阿胶糕，最好的那种！”又转头问刘浩，“你要不要阿胶枣？我妈说那个泡水也好吃。”
刘浩点头：“来点吧。”
店员给他们装东西时，云飞趴在柜台上跟刘浩小声说：“我姐说阿胶贵，我偷偷攒了点钱，别跟我妈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几张整钞。
刘浩心里一暖，伸手按住他的布包：“我自己来。”
“不行！”云飞把他的手扒开，“你是客人！再说了，我在超市兼职挣了不少呢！”他把钱往柜台上一放，声音响亮，“结账！”
从阿胶店出来，云飞手里又多了两个袋子。他把袋子往刘浩手里塞了塞：“你拿着轻点的。”刘浩没争，接过装着阿胶枣的袋子，指尖碰到袋子上的商标，是熟悉的“济南特产”四个字。
“去买点茶叶吧，”云飞又说，“王叔新炒的茉莉花茶，你带点去，在西安也能喝着家乡的味。”
王老实叔家住在老院后面的胡同里，院里种着两棵茉莉，冬天剪了枝，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王叔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看见他们来，放下手里的竹条：“浩子回来啦？”
“王叔，”刘浩喊了一声。
“要茶叶是吧？”王叔站起来，往屋里走，“我给你装了最好的，放在罐子里呢。”他拿出个陶瓷罐，打开盖子，茉莉香“腾”地冒出来，比云飞寄的那袋还香。
“多装点，”云飞在旁边说，“装两罐！”
王叔笑着往袋子里装茶叶：“知道你们年轻人能喝。浩子，在西安要是缺啥，就跟家里说，让云飞给你寄。”
“嗯，”刘浩应着，心里有点酸。
从王叔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云飞拎着袋子，脚步有点沉：“去买点把子肉吧？那家老字号的，你以前总说好吃。”
把子肉店在巷口，门口挂着块黑板，写着“把子肉十元一块”。老板是个胖阿姨，看见云飞就笑：“小飞，今天要几块？”
“来五块！”云飞说，“都要瘦点的，抽真空！”
老板把肉装进真空袋，又往袋子里塞了两瓣蒜：“就着蒜吃才香。”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手里都拎着袋子，沉甸甸的。巷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云飞突然说：“明天去大明湖吧？听说冰全化了，能看见水了。”
刘浩点头：“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往大明湖去。湖边的雪全化了，泥地湿漉漉的，踩上去软乎乎的。有几只鸭子在水里游，“嘎嘎”地叫。云飞拉着刘浩往湖边走，指着水里的荷梗：“你看！冒新芽了！”
刘浩蹲下来看，泥里果然冒出点嫩红的芽，尖尖的，像刚出生的小虫子。“真冒了，”他说。
“我就说荷梗命硬吧，”云飞也蹲下来，眼睛亮晶晶的，“等你暑假回来，就能看见荷花了。”
刘浩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新芽。风吹过湖面，带着点水汽，比西北的风软。他想起在西安时，总对着实验室的恒温箱发呆，想着济南的荷梗会不会冻死，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回去吧，”云飞站起来，“我妈说中午包包子，让咱早点回去帮忙。”
刘浩跟着他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历下亭时，他回头看了眼，亭子里还是有人拉二胡，调子还是《茉莉花》，慢悠悠的，像这日子一样。
离别的前一天，秀兰阿姨炖了鸡汤。云山姐抱着念念坐在炕边，看着刘浩收拾行李。秀兰阿姨把虾酱和馒头往包里塞：“都带上，别落下。”
云飞蹲在旁边，帮他整理真空炸串：“这个放上面，别压坏了。”他把炸串摆得整整齐齐，又把阿胶糕和茶叶放在旁边，“这个是王叔的茶叶，别跟虾酱放一起，串味。”
刘浩看着他忙活，心里有点堵。他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盒子，递给云飞：“给你的。”
云飞打开盒子，里面是片胡杨树叶，比给念念的那片大，边缘更尖。“这是……”
“在沙漠捡的，”刘浩说，“给你留个念想。”
云飞把树叶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刘浩：“给你的。”是个用柳树枝编的小篮子，歪歪扭扭的，却编得很结实。“我昨天编的，”他挠了挠头，“你在西安要是想济南了，就看看它。”
刘浩接过小篮子，指尖蹭过粗糙的柳枝，暖乎乎的。“好，”他说。
晚上，云飞非要跟刘浩挤在一张炕上。黑暗里，云飞的声音闷闷的：“浩子，你在西安要好好吃饭，别总泡在实验室里。”
“嗯。”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跟我说，我去西安揍他。”
刘浩笑了：“没人欺负我。”
“那就好，”云飞说，“放假早点回来，我给你留炸串。”
“嗯。”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飞的呼吸变得均匀。刘浩看着窗外的月光，落在炕上，像层薄霜。他想起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逛老地方，吃老味道，好像把过去的九年都过了一遍。其实他知道，不管带多少特产走，最让人惦记的，还是这院里的人，这济南的风。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秀兰阿姨把包子塞进刘浩手里：“路上吃，热乎的。”云山姐抱着念念，念念还没醒，小脸红扑扑的。
云飞背着包，送刘浩去火车站。巷子里的老槐树还没发芽，枝桠光秃秃的。秀兰阿姨站在门口，挥着手：“浩子，常打电话！”
刘浩点点头，没说话。他怕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
公交上，云飞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刘浩：“睡会儿吧，到火车站还得一会儿。”
刘浩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街景往后退。那家卖糖球的老店，那个修自行车的老爷爷，还有那个巷口的炸串摊，都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柳树枝编的小篮子，放在腿上，轻轻摩挲着。
火车站还是人挤人。云飞把包往刘浩肩上一放：“到了给我发个短信。”
“嗯。”
“照顾好自己。”
“嗯。”
“我走了。”云飞说。
刘浩点头：“好。”
云飞转身往出站口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挥了挥手。刘浩也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背影在人群里晃了晃，慢慢消失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刘浩趴在窗户上，看着济南的老城墙一点点往后退。他从包里拿出那个小篮子，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胡杨树叶。一片来自济南的柳枝，一片来自西北的树叶，好像把他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济南，一半在西安。
他打开一袋阿胶枣，放进嘴里。甜津津的，是济南的味道。他想起云飞说的话，放假早点回来。他笑了笑，心里知道，不管走多远，他总会回来的。就像大明湖的荷梗，不管冻多久，总会等到春天，等到再次把湖面染成一片绿。
火车越开越远，济南的影子渐渐模糊。刘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云飞拉着他往炸串摊跑，槐树叶落在他们头上，像披了件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