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野把三轮车横在老位置,脚刹踩得吱嘎乱响,一声长长的尖叫,像是给整条夜市的喧嚣画上了一道休止符。
他没急着卸货,长腿一跨跳下车,那件洗得发白的文化衫在晚风里鼓了鼓。
他没看那些伸长脖子望过来的老街坊,也没理会不远处那个举着相机、眼神跟探照灯似的女人。
他蹲下了。
就在他平时摆摊的方寸地上,他伸出那双摆弄了无数假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机油的手,轻轻摸了摸地面。
水泥地缝里,嵌着几粒没扫干净的纸灰,黑乎乎的,死气沉沉。
他凑近,皱起眉头,对着那撮灰吹了口气。
怪事发生了。
那灰没散,反而像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扭动着聚成了一个更紧密的小圈。
行啊。老子不在,你们倒学会自己搞仪式了?
他心里嘀咕一句,随即站起身,脸上那点短暂的凝重瞬间被一层油滑的笑意覆盖。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扯开嗓子,那吊儿郎当的吆喝声,比他那破三轮的引擎还响亮,还嚣张。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唐朝玉佛保平安咯——虽然是假的!但心诚它就真!不好使你回来找我,我赔你个锤子!”
声音故意拔高了八度,浮夸得像个三流演员,拼命想压住台下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嗡嗡回响。
高青站在烧烤摊的油烟后面,没上前。
她的镜头没开,只是静静看着。
乔家野手边那个脏兮兮的旧帆布包敞着口,里面露出一角崭新的泡沫包装,透出几尊玉佛的轮廓。
那成色,那刀工,隔着十米她都能闻到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塑料味儿。
这混蛋,是故意的。
她忽然明白了。
他带了一车比以前更假的假货回来,就是想看看,这满天神佛的愿力,到底是跟着他这个人,还是跟着他卖的那些破烂。
果然,一晚上过去,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
大家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亲戚,又同情,又想笑。
一个佝偻的身影慢吞吞地从人群外挤进来,是老张。
他没看乔家野,也没看那些崭新的、油光锃亮的假玉佛,只是走到摊位前那片空地上,深深鞠了一躬。
嘴唇翕动,那句“建军穿黄褂”的呢喃,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钻进了乔家野的耳朵里。
乔家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嗤——”
一碗热气腾腾的花甲粉被重重放在他脚边的马扎上,蒜蓉和小米辣的香气霸道地冲开一切。
陆阿春解下围裙,擦着手,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别装了。昨晚在镇口那家黑旅馆睡的吧?半夜十二点,我瞅见你那破车灯闪了一下就灭了。”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乔家野心口上,“玉佛长指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也在远处看着?”
乔家野叼着烟没吭声,只是埋头“呼噜呼噜”地吸了一大口粉,烫得直吸气。
他没回答,只用脚尖,把那碗粉往自己这边又勾了勾,像是生怕被人抢走。
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不远处那面“废话墙”。
墙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挤挤挨挨,像一片长在墙上的彩色蘑菇。
夜深了,人潮散去,只剩下一地狼藉和疲惫的摊主。
乔家野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摊上一个有裂纹的青釉瓷碗,像是要收摊。
手一滑。
“啪嚓!”
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操!这破玩意儿连水都盛不住,谁他妈信它能转运?”他一脚踢开一块最大的碎片,满脸晦气地嚷嚷。
旁边几个还没走的老伙计都笑了,摇着头,推着自己的车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乔家野打着哈欠回到摊位,准备出摊。然后,他愣住了。
昨晚被他踢飞的碎瓷片,被人一片片捡了回来,在墙角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
每一片碎瓷底下,都压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
他蹲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
底下压着的纸条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妈今天能下床走两步了,谢谢。”
他又拿起另一片:“面试过了,我找到工作了。”
字迹各不相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但每一张纸条上的字,边缘都被人用红色的笔,仔仔细细地描了一道金边。
像是在给一句句谎言,镶上最真诚的桂冠。
乔家野收拾着那些碎片,指尖忽然被一片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
他没觉得疼,只是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片碎瓷。
粗糙的釉面映出他自己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和他身后那尊被他当成背景板的、新出炉的假玉佛。
就在那模糊的倒影里,玉佛那根新长出的、细嫩得像豆芽的手指,正对着他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弯曲了一下。
那动作,像是在抓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乔家野猛地合上手里装满碎片的帆布包,像是被烫到一样。
“操!”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老子不点火,你们倒自己烧起来了?”
他一把抓起三轮车的车把,推着就走,连摊都没摆。
背影却比来时慢了半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沉重,又不真实。
走出几十米,他突然停下。
夜市的黎明,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掉魂的雕像。
几秒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转身回到车旁,一头扎进那堆乱七八糟的货物里。
他粗暴地推开那些碍事的假玉器、桃木剑,手在最底层摸索着。
终于,他拽出了一大把乱糟糟、缠绕在一起的东西。
那是一串串用廉价红绳编起来的手链,上面串着一看就是塑料做的“姻缘豆”。
他抓着那把红绳,站在清晨的微光里,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全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