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暴雨的湿冷。
陆阿春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家花甲粉店门口,准备把那个鼓胀的潲水桶拖走。
她手刚搭上桶沿,就觉得不对劲。
桶里没像往常那样散发出冲鼻的酸腐气,反而静悄悄的。
她掀开盖子往里一瞅,心跳漏了一拍。
那满满一桶残羹剩饭上,一层厚厚的油膜非但没散,还像一块凝固的琥珀,平滑得诡异。
油膜正中央,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清晰地浮着,像是有人用手指在猪油上写出来的。
“黄褂第三颗纽扣是红的。”
这不就是前天那个捡破烂的老张头写的话吗?
陆阿春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桶盖差点掉地上。
她赶紧左右看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鸟在远处电线上叫唤。
她没敢声张,抄起旁边挂着的一把长柄铁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进桶里。
勺子头轻轻一搅,那行油字跟着水涡旋转起来,却一点没散,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字迹的魂还锁在油里。
邪了门了。
陆阿春咬咬牙,飞快地舀了一小碗油汤,也顾不上那股腻味,端回店里,用个破碟子盖上,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灶台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拖着潲水桶,脚步虚浮地走了。
乔家野到摊子的时候,正蹲在三轮车前啃一个冷馒头,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他眼尖,一眼就瞥见陆阿春从店里出来时,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春姨,脸怎么白得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他故意扯着嗓子打趣,“昨晚梦见我给你介绍了个老头,太帅了,给吓着了?”
陆阿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没心情跟他贫。
她快步走过去,把那个藏了一早上的小碗,“砰”一声顿在他面前的马扎上,油汤差点溅出来。
“你倒给我说说,”她压低声音,下巴朝着碗里一努,“这话,它怎么就能从泔水里头自己浮出来?”
乔家野叼着半块馒头,低头看去。
油腻的汤水表面,那行字静静地躺着,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子顽固。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足有半分钟,脸上的不正经慢慢收敛,最后,嘴角忽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因为真话它不怕臭啊。”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个用了好几年的Zippo打火机,拇指一搓,“咔哒”一声,火苗窜了出来。
他作势就要去烧那碗油。
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火苗在他指尖跳跃,映得他眼神闪烁不定。
他想起,那个所谓的系统限制,那该死的喉咙痛,好像很久没来找他麻烦了。
这火,点不点了,还有意义吗?
他默默收回手,合上打火机。
他拿起那只油腻腻的小碗,不由分说地塞回陆阿春怀里,像是在甩掉一个烫手山芋。
“留着吧,春姨。”他重新开始啃馒头,声音含糊不清,“没准儿比庙里求来的香灰还灵。”
与此同时,城西的出租屋里,李月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
她习惯早起整理昨天的素材,当她放大一张夜市收摊时的照片时,镜头角落里,陆阿春门口的那个潲水桶表面,有一片异常的反光。
她下意识调高了图片的对比度。
下一秒,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油膜上,一行字迹赫然显现。
她立刻翻出昨晚采访的录音备份,拖动进度条,找到了捡破烂老人那一段。
老人在纸上写完话,转身离开时,对着自己胸口的录音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了一句:“……那红纽扣,是他奶奶临走前缝的,线头是咬在嘴里打的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
愿力,或者说这种奇迹,根本不是简单的复述。
它在自我生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补全那些被遗忘的细节。
李月抓起桌上的背包,拔掉电脑电源,动作利落地冲出门。
她要去找乔家野,她要问个明白。
可刚跑到巷口,她又猛地停下脚步。
问什么呢?他自己都未必知道答案。
她站在原地,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借着路灯的光,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线头还咬着吗?”
乔家野刚打发走满脸狐疑的陆阿春,就看见李月跟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又在不远处急刹车。
他以为这女人又要拿什么理论质问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插科打诨的说辞。
没想到,李月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他的“代写真心话”摊前,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了那个破饼干铁盒,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消失在晨光里。
搞什么飞机?
乔家野疑惑地打开铁盒,拿出纸条。
当他看清上面的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天晚上收摊,他破天荒地没有把铁盒里的纸团倒掉。
他拎着那个叮当作响的铁盒,走到了隔壁“听得到”的摊子前。
修鞋匠小陈正靠着墙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喂,聋子。”乔家主用铁盒碰了碰他的胳膊,“醒醒,帮我拓一张。”
小陈睡眼惺忪地接过纸条,迷迷糊糊地铺在沙盘上,压实,揭开,把拓好的沙画纸递还给他。
递过来的时候,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这字……怪得很,像有人替你问的。”
乔家野没说话,捏着那张还带着沙子温度的拓纸,下意识地走到了巷子深处,站在那座废弃仓库的阴影下。
他摊开手掌,看着纸上那句简短的问话。
就在这时,仓库黑暗深处,那尊玉佛新长出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朝着他掌心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弯曲了一下。
那姿态,像是在努力去接住一个悬在半空、无人回答的问题。
乔家野的心猛地一沉。
他收起纸,转身就走,头一次觉得这夜市的喧嚣有些刺耳。
他没注意到,头顶的天空,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聚拢,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