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那句虚弱却清晰的话语，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宫女和内侍们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能凭空消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引来灭顶之灾。正在诊脉的太医手指猛地一颤，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刚刚踏进殿门的太子朱标，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惊喜之色僵住，转而化为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看向床榻上虚弱不堪的儿子，又看向瞬间面沉如水的父皇，心直往下沉。
而站在他身后稍远处的吕氏，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关切表情仿佛冰面般出现了一丝裂痕，虽然迅速恢复，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惶，却未能完全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反应，都比不上紧握着朱雄英手的朱元璋。
这位大明开国皇帝，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的洪武大帝，在听到孙儿那句“有人不想让孙儿活着”的瞬间，他周身那因孙儿苏醒而短暂收敛的、如同实质般的煞气，轰然爆发！
那双原本带着祖父温情的虎目，此刻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缓缓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感到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你……说什么？”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蕴含着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
他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先猛地转头，看向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太医，声音如同腊月寒风：“脉象如何？英儿的病，究竟是何缘故？给咱说实话！”
为首的太医院院使，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回…回陛下，皇长孙殿下脉象虽仍虚弱，但……但沉疴已去，生机复燃，真乃天佑！至于病因……殿下此前乃是邪风入体，引发高热，加之……加之年幼体弱，故而病情凶险万分……”
“邪风入体？”朱元璋冷哼一声，打断了院使的话，“咱看未必！若是寻常风寒，何以如此凶险？以至药石罔效，差点让咱的嫡长孙就此夭折？！”
他这话语里的怀疑，几乎毫不掩饰。太医们更是磕头如捣蒜，连称“臣等无能”。
朱标此时也已快步走到床前，他看着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儿子，心头巨震。他俯下身，握住朱雄英的另一只手，声音带着安抚，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英儿，莫怕，告诉父亲，你……梦到了什么？”
朱雄英感受到父亲掌心传来的温热和一丝潮湿，那是紧张的汗水。他心中微微一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效果。他不能直接说出怀疑对象，那太过惊世骇俗，也缺乏证据。但通过“梦境”这种玄而又玄的方式，将怀疑的种子埋下，是最安全，也最有效的手段。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目光依恋地看了看朱元璋，又看了看朱标，然后用一种带着孩童惊惧后怕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孙儿……孙儿梦见……好黑，好冷……有人……有人在哭……还有……有人在笑，笑得好可怕……”
他刻意说得模糊，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
“孙儿想跑，跑不动……想喊皇爷爷，喊父亲，喊娘亲……可是……可是发不出声音……”
“后来……后来好像听到皇爷爷的声音……孙儿才……才拼命醒了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细微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脸颊因激动和“后怕”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看起来更像是大病初愈又受了惊吓的孩子。
朱元璋听着，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握着朱雄英的手更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给孙儿力量。他沉声问道：“可看清那笑的人是谁？或是听到了什么话？”
朱雄英努力地“回想”着，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虚弱地说：“看不清脸……黑乎乎的……只记得……好像有人说了句……‘位置……该腾出来了’……孙儿不懂……”
“位置……该腾出来了？！”
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朱元璋心中那堆积已久的、关于权力、继承、阴谋的所有猜疑的干柴！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在大明宫廷，在东宫，什么“位置”最敏感？自然是储君之位，是皇太孙之位！他朱元璋的嫡长孙若是不在了，谁会得益？！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射向殿内除朱雄英和朱标之外的所有人，尤其是在吕氏和其子朱允炆的方向停留了一瞬，虽然短暂，但那其中的审视与冰寒，足以让吕氏如遭雷击，手脚冰凉。
朱标也是浑身一震，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素来仁厚，但不代表他愚蠢。儿子这话，指向性太明显了！东宫之内，难道真的有人包藏祸心，欲对他的嫡子不利？！
“父皇！”朱标猛地看向朱元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恳求。他不愿相信东宫内部会出这等丑恶之事。
朱元璋抬手，制止了朱标接下来想说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杀意。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孙儿的身体，以及……稳住局面，暗中查探。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他重新看向朱雄英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英儿莫怕，梦都是反的。有皇爷爷在，有父亲在，看哪个魑魅魍魉敢动你分毫！你刚刚醒来，身子虚，好生将养，不要多想。”
说罢，他亲自为朱雄英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与刚才那煞气冲天的模样判若两人。
“太医！”朱元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皇长孙交由你们全力调理，若再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奴婢\/臣等遵旨！”太医和宫人齐声应道，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朱元璋又看向朱标，语气意味深长：“标儿，英儿既然醒了，东宫更要肃靖。你，明白吗？”
朱标心中一凛，肃然点头：“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
“嗯。”朱元璋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朱雄英，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疼爱，有庆幸，更有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多疑与决断。他没有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那龙行虎步的背影，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皇帝一走，殿内的压力骤减，但那种无形的紧张氛围却并未散去。
朱标坐在床沿，看着儿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和温柔的抚摸：“英儿，好好休息，一切有父亲。”他心中已然下定决心，回去后要立刻彻查东宫上下，尤其是贴身服侍朱雄英的人。
吕氏此时也强撑着笑容上前，温言道：“雄英醒了就好，真是老天保佑。你娘亲那边因担忧你也病倒了，尚在休养，待你好些了再去看她，莫要让她再担心。”她这话看似关切，却也点明了朱雄英生母常氏目前无法顾及此处的情况。
朱雄英看着吕氏，眼神纯净，带着孩童的依赖，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冷笑不已。他记得前世记忆，母亲常氏的身体确实一直不好，并在不久后早逝，这其中，是否也有眼前这位“贤惠”侧妃的手笔？
他现在没有证据，但他有时间，有机会。既然重活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任何悲剧重演！
……
接下来的几天，朱雄英安心在寝殿养病。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寝殿内外的守卫明显增加了，而且换上了不少生面孔，气息精悍，眼神锐利，显然是朱元璋直接派来的亲军或者锦衣卫。来往的宫女太监也更加小心翼翼，言行举止不敢有丝毫逾矩。
太医院的诊视变得极其频繁，每一次用药、进膳都需经过数道查验，严格到了极致。
整个东宫，表面上因为皇长孙的康复而洋溢着喜悦，实则暗地里风声鹤唳，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在弥漫。太子朱标以“确保皇长孙静养”为由，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员调整，几个原先贴身服侍朱雄英的、背景有些模糊的宫人被调离了核心岗位。
这一切，朱雄英都看在眼里，乐见其成。他知道，自己那句话已经成功引起了皇祖父和父亲最高级别的警惕。那把名为“怀疑”的利剑已经悬起，只待时机，便会斩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他一边配合着调理身体，一边开始有意识地“熟悉”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他通过与原主记忆的融合，以及和身边暂时看来背景干净的小太监、宫女的闲聊，了解着眼下东宫乃至整个朝堂的细微动态。
他知道，洪武十五年，是一个关键的节点。这一年，他本该夭折，母亲常氏也会在不久后薨逝。紧接着，皇祖母马皇后也会……而父亲朱标，也会在数年后英年早逝。这一连串的打击，最终将皇祖父朱元璋逼成了那个晚年疯狂屠戮功臣的孤家寡人。
他的时间，很紧迫。
几天后，朱雄英的身体明显好转，已经能在宫人的搀扶下稍微下地走动。
这一日，阳光正好，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草，眼神却有些飘忽。他在心中默默梳理着未来的计划。
首先，是确保自己和至亲的健康与安全。这需要彻底清除身边的隐患，并想办法调理母亲常氏的身体。
其次，是巩固国本。父亲朱标的位置必须稳如泰山，这需要他潜移默化地帮助父亲规避那些历史上可能导致其早逝的风险，同时，也要设法化解未来的“蓝玉案”，保住大明军中这批最能征善战的将领，为将来扫荡漠北做准备。
最后，才是他更大的野望——开创一个远超永乐、万国来朝的盛英之世！这需要他在合适的时机，提出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解和策略。
“殿下，该用药了。”一个面容清秀、眼神灵动的小太监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名叫小柱子，是朱标这次人员调整后新派来的，年纪虽小，但看起来很是机灵。
朱雄英收回思绪，点了点头。他接过药碗，看着那浓黑如墨的汤药，心中微微一动。
他抬起头，看向小柱子，脸上露出一个属于孩童的、带着些许好奇和依赖的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小柱子，我生病这些天，迷迷糊糊的……好像记得，睡着前……吕娘娘身边的那位叫‘秋月’的姐姐，是不是给我送过一碟……很甜很甜的桂花糕？”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孩童对甜食的模糊记忆。
然而，小柱子闻言，端着药盘的手却微不可察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随即肯定地低声回道：“回殿下，没有。您病重那几日，除了太子殿下和太医，还有陛下亲自来看过，吕娘娘虽也常来探望，但并未让身边人送过什么糕点，尤其是……桂花糕。”
朱雄英端着药碗的手，稳稳的。
他低下头，轻轻吹着碗里滚烫的药汁，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冷寒光。
没有送过吗？
可是，在他融合的、属于原主那份混沌将死的记忆碎片里，分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隐约闻到过一丝甜腻的桂花香，以及看到一个模糊的、像是宫女“秋月”的身影在床榻边短暂停留。
原来……那不是错觉。
这深宫之内，想要他性命的人，果然已经急不可耐地伸出了黑手。
他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药汁，任由那滋味在口中蔓延。
这第一步，看来是走对了。水，已经搅浑。接下来，就是等着那些藏在暗处的鱼，自己忍不住跳出来了。
而他，这个本该在八岁夭亡的大明嫡长孙，将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他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