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鬼才”宁浩的传闻,像一种空气中传播的慢性病毒,悄无声息地感染了栖息地。
虽然病毒的源头还没出现,但“病症”已经开始在每个人身上显现。
黄渤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唱歌的时候,脑子里会忍不住勾勒那个“为买胶片去卖血”的疯子导演,是一种怎样的形象。
吴京则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他觉得拍电影就好好拍,搞得神神叨叨的,都是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在他看来,拳头才是硬道理。
王宝强似懂非懂,他只是从大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认知:好像要来一个比段龙哥还“疯”的人。
段龙和张颂文,这两个栖息地的“理论派”,则开始频繁地进行小范围的学术研讨。他们讨论的话题,从“体验派表演的边界”一路延伸到“导演中心制与演员创作的冲突”。
而这一切的中心,那个最怕麻烦的许乘风,则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级战备”状态。
他每天躺在藤椅上的时间,明显减少了。
倒不是他不困,而是他焦虑。
他像一个雷达,时刻扫描着每一个走进酒吧的新面孔,试图从他们的穿着、发型、眼神里,分辨出谁带有“宁浩病毒”。
他甚至在脑子里预演了无数遍,如果那个疯子真的找上门来,他该如何应对。
方案A:物理隔绝。在门口挂上“今日盘点,暂停营业”的牌子,连挂一个月。但这样会影响自己喝酒,否决。
方案b:言语劝退。告诉对方,黄渤有约在身,已经签给了某个不存在的“海外大导演”。但许乘风觉得自己的演技,可能骗不过一个专业导演,否决。
方案c:金钱打发。这是他最擅长的,也是最后的底牌。但一想到那个宁浩的偏执程度,他觉得可能不是一笔小钱能打发的。这让他肉疼,也头疼。
就在许乘风为了自己未来的清静日子,绞尽脑汁、愁得快要失眠的时候。
命运的另一条线,正在城市的另一端,悄然收紧。
一个名叫马昊的北影摄影系学生,正背着他那台宝贝得不行的二手dV摄像机,一脸颓丧地走在后海的胡同里。
他刚从一个广告剧组被赶出来。
导演嫌他拍的镜头“没有商业价值”,说他“一个拍产品的镜头,非要拍出人物的孤独感,有病”。
马昊觉得委屈。
他觉得,镜头里应该有灵魂,哪怕那只是一个杯子,一双鞋。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黄昏下被镀上一层金边的老城墙,心里一片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坚持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家奇怪的酒吧。
没有闪烁的霓虹灯,没有喧闹的音乐,只有一个手写的木牌,挂在古朴的门楣上——栖息地。
一股说不出的、安静又温暖的气场,从门里透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进去。
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
空气里,没有刺鼻的烟味和酒精味,只有淡淡的木头香和一种让人放松的氛围。
吧台后面,一个看起来没睡醒的年轻人,正懒洋洋地擦着杯子。
马昊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就在这时,角落的舞台上,灯光亮起。
一个穿着旧t恤、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抱着吉他坐了下来。
马昊提不起什么兴趣。他见过的驻唱歌手太多了,大多是油腻的、模式化的。
然而,当那个男人开口唱歌的一瞬间,马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那歌声,技巧上并不完美,甚至带着一点粗糙的野生味道。
但是,那里面有故事。
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的脸!
当他唱到动情处,他会不自觉地皱眉,嘴角会勾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当他唱到高亢处,他的眼睛里会迸发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那张脸,简直是为了镜头而生的!
它不帅,但它生动。它充满了小人物的狡黠、无奈、善良和对生活的热望。
马昊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摄像机。
他的心在狂跳。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这个男人,穿着破旧的工装,在工地上狼吞虎咽;这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在酒局上卑微地赔笑;这个男人,在发现自己中了五百万彩票后,那种想笑又不敢笑、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复杂表情……
“天啊……”马昊在心里呻吟。
这不就是宁浩那个疯子,天天挂在嘴边,说做梦都想找到的那张脸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打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盖,对着舞台上的黄渤,按下了录制键。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神殿的小偷,既紧张,又兴奋得浑身战栗。
录完了两首歌,马昊贪婪地移动着他的镜头,开始扫视这个神秘的酒吧。
然后,他的呼吸,再一次停滞了。
镜头,对准了角落里一个独自喝酒的男人。
那个男人气质冷峻,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端着一杯威士忌,眼神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就仿佛演完了自己的一生。
马昊的取景器里,那个男人时而是个刚刚完成任务、内心充满矛盾的杀手;时而是个在边疆守卫了十年、回到城市却格格不入的士兵;时而是个失去了一切、准备复仇的落魄贵族……
马昊感觉自己的头皮在发麻。
这他妈哪里是喝酒!
这分明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独角戏!
他颤抖着,把镜头从段龙身上移开,又看到了另一幅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画面。
吧台边,坐着两个男人。
一个穿着运动服,浑身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另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憨厚老实,但坐姿稳如泰山,眼神纯粹得像个孩子。
两人没说话,只是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但在马昊的镜头里,这已经是一场充满了张力的对手戏。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种可能。
一个是从香港来的精英警察,一个是内地农村出来的朴实警员,两人因观念不同而处处碰撞,却在一次次生死任务中成为最佳拍档。
或者,一个是心狠手辣的黑帮打手,另一个是潜伏在他身边、身份即将暴露的卧底。
马昊激动得快要叫出声来。
这该死的戏剧张力!
这完美的角色反差!
这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商业动作片原型啊!
他的镜头,最后落在了另一个角落。
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正拿着一个速写本,安静地画着什么。
他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所有人的伪装,直达内心。
马昊认出来了,这是表演系的张颂文老师。
一个连张颂文老师都流连忘返、在这里当“观察家”的酒吧……
马昊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这巨大的信息量了。
这个叫“栖息地”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神仙洞府?
他最后壮着胆子,把镜头对准了吧台后那个看起来最无害、也最神秘的老板。
那个年轻人,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那里,偶尔给客人倒杯酒,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份报纸,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奇怪的气场。
他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周围所有这些星光璀璨的“恒星”,都牢牢地吸附在了自己的轨道上。
他是谁?
是落魄的王孙贵族?是退隐的江湖大佬?还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神?
马昊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这个时代的终极秘密。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扔下几张钞票,抱起他那台滚烫的摄像机,像一个逃兵一样,冲出了栖息地。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把这个惊天的发现,告诉那个快要被逼疯的宁浩。
他一路狂奔,回到了北影那间被当成工作室的、乱得像垃圾堆一样的宿舍。
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烟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宁浩像一头困兽,正焦躁地在屋里踱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人呢?!活人呢?!为什么满大街都是假脸?!我要的是被生活操过的脸!懂吗?!操过的!”
马昊冲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
“宁浩!别……别找了!”
他扶着门框,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
“我……我找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全都是你要的人!”
宁浩停下脚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马昊顾不上解释,他把摄像机连上监视器,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
屏幕上,出现了黄渤抱着吉他唱歌的画面。
宁浩一开始还一脸不屑,但当镜头拉近,给到黄渤脸部特写时,他的身体,猛地前倾。
当黄渤唱到动情处,脸上露出那个自嘲又倔强的表情时,宁日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那张脸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是他……”
“就是他……”
宁浩的嘴唇开始哆嗦,他伸出手,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地触摸着屏幕上黄渤的脸。
“这个贼……这个该死的、狡猾又倒霉的贼……我找到他了!”
马昊看着他如痴如魔的样子,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他……他们说,这个酒吧叫栖息地,在后海……”
话还没说完,宁浩猛地站了起来。
他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团熊熊的火焰,亮得吓人。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件满是褶皱的夹克,看都没看马昊一眼,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了出去。
宿舍的门,被他撞得砰砰作响。
马昊独自站在凌乱的房间里,听着楼道里远去的、急促的脚步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自己好像……把一头最饥饿的、被关了太久的猛虎,放归了它梦寐以求的森林。
那片森林,叫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