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娘迅速衰败下去,我娘整天神神叨叨,对着空气说话,我爹则彻底沉默了,眼神空洞,偶尔看向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恐惧。他不再下地,整天坐在奶奶生前住的里屋门槛上,一支接一支抽旱烟。
七天后的傍晚,血红色的夕阳像凝固的血块,粘在山脊上。我爹突然掐灭了烟,走进里屋,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子,塞到我怀里。他的手冰凉,抖得厉害。
“柱子,”他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天黑透了,从后山那条野路走,去镇子上你舅公家。别再回来。这匣子……等到了安全地方再看。快走!现在就走!”
“爹,到底怎么回事?奶奶她……”
“别问!”他低吼一声,眼珠凸起,满是血丝,“你想死吗?想咱家绝户吗?走啊!”他猛地推了我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我看着他一夜间彻底佝偻的背,和我娘房里传来的含糊呜咽,咬了咬牙,把木匣子往怀里一揣,趁着最后的天光,溜出后门,钻进通往山后的荆棘小路。
山路崎岖难行,夜色很快吞没了一切。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疏星,投下黯淡模糊的光。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各种夜枭虫豸的叫声此起彼伏,更添阴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奶奶死前的样子,那口型,村人的低语,爹娘的恐惧,还有怀里这冰冷的木匣,所有一切都搅在一起,逼得我要发疯。
不知跑了多久,可能已经半夜,我实在筋疲力尽,靠着一块大山石喘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兽嚎。
是脚步声。很轻,但很多,很杂,从我来时的方向,正朝这边快速靠近。间或还有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但绝不是善意。
村里人追来了!他们发现我跑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我连滚爬爬,躲进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快停止。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透过枝叶缝隙晃过来。我看见了几条人影,为首的,竟然是村长!他举着火把,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黑暗。
“……必须找到他!那小子肯定知道了什么!”是村长的声音,冰冷急促。
“村长,老陈婆子临死就看了他一眼……那匣子,会不会在……”
“闭嘴!找到人,拿回东西,处理干净!喜丧的事决不能漏出去!还有,‘那个’也需要……”
他们的话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让我血液冻结。处理干净?那个?是什么?
他们在我藏身不远处停留了片刻,火把的光几乎扫到我的脚。我缩成一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万幸,他们判断我可能往前跑了,继续向深山追去。
等火光和脚步声彻底消失,我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不能再往前了,他们肯定在前面堵我。我看向黑黢黢的来路,村子方向……最危险的地方,或许现在反而最安全?他们大概想不到我还敢回去。
而且,我必须知道真相。奶奶的死,爹娘的恐惧,村里的追杀,还有这个匣子……
我折返方向,凭着记忆,绕了一条更偏僻难行的小路,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像幽灵一样潜回了村子。我没有回家,那里肯定被盯着。我摸到了村西的老坟岗,躲在一个荒废多年的旧看坟人窝棚里。这里恶臭扑鼻,但暂时安全。
惊魂甫定,我想起了怀里的木匣。颤抖着手,扯开层层油布,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样东西:一本纸张焦黄脆硬、边角被烧过的老册子;一枚触手冰凉、非金非木、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黑色令牌;还有一张折起来的、更旧的纸条。
我先展开纸条,上面是爷爷的笔迹,潦草而匆忙:“吾妻:若见此信,吾已不在。‘喜丧’非喜,乃窃命邪术。九十者气血衰,以‘喜气’掩‘死气’,实则以全村愿力与至亲哀恸为祭,强抽其残余寿命,转注于‘守棺人’之身,延其寿,固其权。令牌为凭,册载其详。吾窥其秘,命不久矣。藏此于你,若他日吾儿孙遭劫,或可搏一线生机。毁册,碎牌,速逃!”
我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炸开。窃命邪术?抽寿转注?守棺人?
我猛地翻开那本残册。里面的字迹更古旧,夹杂着许多匪夷所思的图案和符号。我连蒙带猜,结合爷爷的纸条,冷汗一层层冒出来。册上记载,这“喜丧”根本不是什么添寿吉仪,而是一种极其阴损的古老秘法。村中早有传承,所谓“守棺人”,就是历代村长及其核心家族。他们寻找村中九十岁以上、气血开始自然衰败但还未油尽灯枯的老人,以“喜丧”为名,行“活祭”之实。利用全村的跪拜(愿力聚集)和至亲的悲恸(情绪引子),在特定的时辰、布置下,以一种隐秘的符文仪式(册中有残缺图示,似乎与棺材摆放、寿衣纹饰、香烛排列有关),强行抽取老人最后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生命精华。这些被抽取的“寿命”,并不会还给老人,而是通过仪式,转嫁到“守棺人”身上,弥补他们的生机损耗,让他们更能长寿,维持对村子的控制。所以,历代村长家族的人,往往都比较长寿,而村里过了九十的老人,即使办了喜丧,也通常在几年内迅速衰亡,并非真的“添了寿”!
那黑色令牌,就是核心参与者,也就是“守棺人”身份和操控部分仪式的凭证。奶奶显然不知从何处(很可能是爷爷生前留下线索)知晓了全部或部分真相,她无法反抗全村,只能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以自身横死血溅,破坏这场“喜丧”,中断邪术!所以村长当时才会那般惊恐,“喜丧见红”不是一般忌讳,而是彻底毁了他们的筹划,还可能遭到邪术反噬!
而她临死看着我,说“下一个就是你”,是因为……作为至亲,尤其是长孙,我很可能在不知情下,已经被选为这场仪式中,提供“哀恸”引子的关键一环,甚至,因为我年轻,气血旺盛,会不会……也被列为了某种“备用”的窃取目标?村长他们追来,不仅要灭口,肯定还要夺回这揭露一切的令牌和册子!
所有碎片拼凑起来,一幅无比恶毒、延续不知多少代的恐怖图景,在我眼前展开。我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村子平静麻木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喝同族血的深渊!
外面,天快亮了。我必须离开这里。按照爷爷所说,毁掉册子和令牌。我掏出火柴,点燃那本残册。火苗吞噬着焦黄的纸张,上面那些邪恶的符文在火光中扭曲,仿佛在无声惨叫。我又举起那黑色令牌,想把它砸碎。
就在这时——
“找到你了!”一声厉喝从窝棚口传来。
村长带着三四个人,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们手里拿着柴刀、锄头,眼神凶狠,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模样。村长死死盯着我手里燃烧的册子和令牌,脸上肌肉抽搐:“小杂种!把东西放下!”
“你们……用邪术害人!抽老人的寿!”我嘶声喊道,举着燃烧的册子后退,背抵住冰冷的土墙。
村长眼神一厉,随即狞笑:“知道了?那就更留你不得!你奶奶自作聪明,坏了规矩,她就得死!你爹娘不识抬举,也快了!你既然这么孝顺,下去陪他们吧!”
他手一挥,那几个人就要扑上来。
我已无路可退。绝望和愤怒冲垮了恐惧。我看着手里燃烧的册子,又看看那黑色令牌,猛地想起残册最后一页,一段模糊的、像是警告又像是禁忌的话,提及若仪式被血污强行中断,主祭者(守棺人)会遭反噬,而中断者的至亲鲜血,若沾染令牌,在特定时刻(比如日出阴阳交替?),或可引动不可控之变……
我看向窝棚破口外,天际,正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燃烧的册子猛地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人,那人惊呼躲闪。同时,我狠狠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让我闷哼一声,一股咸腥涌满口腔。我掏出怀里防身的小削皮刀(逃跑时顺手带的),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涌出。在村长惊愕的目光中,我将淋漓的鲜血,狠狠抹在了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之上!
“你要干什么?!”村长尖叫,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恐惧。
令牌接触到我鲜血的瞬间,那股冰凉骤然变得刺骨,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从令牌深处爆发出来,顺着我伤口钻入身体。与此同时,令牌上那些扭曲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泛起暗红的光。
“轰——!”
窝棚外,村西老坟岗深处,那一片乱葬岗,尤其是奶奶草草下葬的那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不像雷声,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内部崩开。地面传来微微震动。
“不……不可能!棺煞反冲?!”村长面无人色,扭头望向坟岗方向。
他身边那几个人也僵住了,惊恐地看向外面。
天边那丝鱼肚白,不知何时渗出了一缕诡异的暗红,像是稀释的血。风毫无征兆地停了,连虫鸣都彻底消失。整个坟岗,陷入一片死寂。但这死寂中,又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酝酿——泥土被翻动的窸窣、指甲刮擦木板的吱嘎、还有……极其微弱,却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叹息和呜咽。
“拦住他!杀了他!”村长疯了一样指着我吼叫,但他自己却在下意识地后退。
那几个人被他一吼,勉强壮起胆子,再次逼上。
我已无力反抗,背靠着土墙滑坐在地,右手紧紧攥着那枚沾满我和奶奶间接血迹的令牌,冰冷与阴寒交替刺激着神经。我看着他们逼近的狰狞面孔,视线开始模糊。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我放出来了。
从我奶奶那口染血的棺材里,从这坟岗地下,从这村子百年积攒的阴毒罪业里。
我可能活不了了。
但你们……
一个都别想跑。
窝棚外,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还夹杂着,湿漉漉的泥土,啪嗒掉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