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志办里，光线依旧昏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仿佛时光在此凝滞。沈墨将省委组织部考察以及自己正在起草思想汇报的情况，坦诚地告诉了岳川。
岳川听完，没有立即说话。他慢条斯理地清洗着茶具，动作一如既往的缓慢、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热水注入紫砂壶，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
“省委组织部……这一步，比你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凶险。”岳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沙哑，“站得越高，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想把你拉下来、或者想利用你的人也越多。玉泉这点风浪，跟上面比起来，可能只是小水沟。”
他将一杯刚沏好的、色泽橙红的茶汤推到沈墨面前。
“之前我跟你讲‘水至清则无鱼’，教你‘疏浚’之道，那是让你在玉泉这潭水里活下去、并且慢慢改变水质的法子。”他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沈墨，“但如果你真去了市里，甚至更高的地方，光会‘疏浚’就不够了。”
“请岳主任指点。”沈墨身体微微前倾。
“到了那个层面，你要懂的，是‘和而不同’。”岳川一字一顿，吐出这四个千钧之重的字。
“和，不是和稀泥，不是无原则的妥协。而是指大局的稳定，整体的和谐，目标的共识。”他解释道，“在那个舞台上，任何单一的力量都无法决定一切，你需要团结尽可能多的人，找到利益的共同点，形成推动事业的合力。哪怕对方与你有分歧，只要大目标一致，就要有容人之量，有合作之谋。”
“而不同，”岳川语气加重，“指的是保持你独立的思想和操守，坚守你做事的原则和底线。 不能为了‘和’而迷失自我，沦为附庸。你要在合作中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能让步，什么寸步不能让。你的专业，你的数据，你的逻辑，就是你‘不同’的根基，是你不能被同化的核心。”
他打了个比方：“就像烹饪，水火本不相容，但高明的厨师，能掌控火候，让水火相济，做出美味佳肴。你要学的，就是做那个掌控火候的厨师，让各种不同的力量，甚至是对立的力量，在一定的规则下，为你所用，共同成就一番事业。而不是被某一种力量吞噬，或者因为排斥所有力量而一事无成。”
这番论述，比之前的“疏浚”又深了一层，直指更高层级权力运作的核心逻辑。
“姜云帆此人，”岳川忽然话锋一转，点出了那个关键名字，“他几次三番拉拢你，看中的就是你这份‘不同’。但他要的‘和’，是让你服从于他的格局和利益。你若跟他，或许能得一时之势，但终究会失去立身之本，成为他棋盘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这一点，你看得很清，做得对。”
沈墨默默点头，岳川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
“如果……我真有机会去市里，”沈墨沉吟道，“玉泉这边……”
“玉泉，是你的根，也是你的试验田。”岳川打断他，目光深邃，“但你不可能永远守着一亩三分地。真正的治水者，眼光要放在整条江河。你在玉泉摸索出的方法，证明有效的，可以带到更大的地方去实践、去完善。玉泉未竟的事，或许可以通过你在更高层面的影响，迂回地推动。这不是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坚守。”
他最后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说：“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玉泉的水是什么滋味，别忘了老赵为什么送你那个破水壶。走得再远，脚底下的泥土，才是你最实在的根基。”
带着岳川这番深刻如镌刻般的临别赠言，沈墨离开了县志办。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
“和而不同”……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前路，却也似乎更加清晰。
无论去留，他都知道自己该如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