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那场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屋檐很快挂起了水帘。陈小鱼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积水汇成小溪,顺着青石板缝汩汩地流。雨下了一炷香的工夫,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西边的云层裂开道缝,漏出些昏黄的天光。
巷口传来熟悉的喇叭声。陈小鱼披上雨衣出门,老董的皮卡已经等着了,雨刷有节奏地摆动。
“雨后钓鱼,讲究个‘赶’字。”老董摇下车窗,雨丝飘进来,“溪水一涨,鱼就活泛。等水清了,鱼也散了。”
车子驶出城区时,路面湿漉漉的,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路边的杨树叶子洗得发亮,田里的庄稼绿得扎眼。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混着的清新味儿,吸进肺里凉丝丝的。
“去哪儿?”陈小鱼问。
“青龙溪上游。”老董打了把方向,车子拐上乡道,“那儿是砂石底,水涨得快,退得也快。雨一停,正好赶头一波。”
半小时后,车子在溪边停下。陈小鱼一下车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平时清浅的溪流这会儿涨了水,浑黄的溪水裹着枯枝败叶奔涌而下,水面宽了足足一半。
“看这水色。”老董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水。水浑黄,但不黏稠,能看见细沙在指缝间流走,“雨后溪钓,水不能太浑,太浑鱼看不见食;也不能太清,太清鱼不敢靠边。这颜色正合适。”
今天的装备很轻巧。老董拿出两把两米七的溪流竿,竿身细得像柳条,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轮子是最小的那种纺车轮,线杯浅浅的。主线1.0号,子线0.4,钩子是极细的袖钩二号,小得像个米粒。
“溪流涨水,水流急,竿要短才好操控。”老董演示着挥竿动作,短竿在他手里划出轻灵的弧线,“线要细,钩要小,漂要吃铅轻,不然站不住。”
浮漂选的是枣核形的溪流漂,吃铅只有0.8克,漂尾漆成醒目的橙红色。老董调漂很仔细,空钩半水,修剪铅皮直到漂尾露出三目。“溪流漂,调三钓二。水急,漂不能露太多,多了冲得晃;也不能太少,少了看不清。”
开饵简单却讲究。老董从腰间的饵料盒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鲜红的红虫,在湿棉花里蠕动。又取出个小铁盒,装着淡黄色的面饵。
“雨后溪钓,活饵最好使。”他捏起两条红虫,从头部穿入钩尖,露出半截身子扭动,“红虫腥,扭动像活物,溪鱼最爱这口。”又在钩柄处捏了米粒大小的面饵,“面饵雾化诱鱼,红虫钓鱼,这叫‘肉夹馍’。”
选钓点是门学问。老董沿溪走了百来步,最后在一处洄水湾停下。这里水流相对平缓,水面打着旋,水下隐约能看见石块。
“就这儿。”他指着水湾外侧,“急流缓流交界处,食物多,鱼爱在这儿歇脚。你看——”他指指水面,几片枯叶在漩涡里打转,“底下有石头,能挡流。”
第一竿抛出去,铅坠带着饵料“噗”一声入水,在湍急的溪流中溅起小小水花。浮漂在流水中起伏,橙红色的一点在浑黄的水面上格外扎眼。陈小鱼盯着那点红色,觉得在涨水的溪流里钓鱼,有种别样的紧张感——水是动的,漂是动的,一切都在流动中。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就两三分钟,浮漂在流过一处漩涡时,猛地往下一顿,接着斜斜地黑漂。陈小鱼扬竿,中了!手感很轻,但挣扎得欢实,在水下左冲右突。几个回合,一尾银白色的小溪哥出水,在雨后的天光下闪着鳞光。
“开门红!”老董在那边笑,“雨后溪哥最活泛,见食就抢。”
这尾溪哥不大,二两左右,但身子细长,尾巴宽大,一看就是在急流里长大的。陈小鱼摘钩时,鱼在手里扑腾,甩了他一脸水珠。
“溪流鱼野!”老董也上了一尾,“水流急,练出来的劲儿。”
重新挂饵抛竿,陈小鱼的心定了些。但接下来几竿,浮漂要么随流而下毫无动静,要么猛地一顿扬竿却空——饵被冲走了。
“水流急,饵站不住。”老董观察着,“得钓‘跑铅’。”
他调整钓法:上推铅坠上方的太空豆,让铅坠能在主线上滑动约二十公分。“这样饵料到底后,铅坠躺底,饵料随水流微微晃动,像活物。鱼吃饵时感觉不到重量,吃得放心。”
这一调整立竿见影。下一竿下去,浮漂刚站稳就是一个干脆的黑漂。扬竿,中的是尾马口,宽嘴巴一张一合,背鳍高高竖起,在溪水里泛着彩虹般的光泽。
“马口!”老董赞道,“这鱼可讲究,水不清不要,水流不急不要。能钓着它,说明咱们钓点选对了。”
果然,接下来半小时,两人你一条我一条,溪哥、马口轮番上钩。虽然都不大,但吃口猛,挣扎有力,拉得细软的溪流竿弯成满月。
“雨后溪鱼,饿疯了。”老董又上一尾,是条罕见的宽鳍鱲,侧线上有一道鲜艳的虹彩,“你看这颜色,多鲜亮。溪水一涨,把岸上的虫子、草籽都冲下来,鱼跟着就来了。”
太阳从云层后露了脸,水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清。陈小鱼发现鱼情有了变化——口慢了,但中的鱼个头大了。有时要等上十来分钟才有一口,可这一口往往是沉稳的黑漂,中的是巴掌大的溪鲫。
“水在清,鱼谨慎了。”老董观察着水色,“得钓得更灵些。”
他下拉浮漂,改钓一目,又把铅坠上方的太空豆推回原位。“现在水清了,鱼看得见,得让饵料更自然。铅坠轻触底,饵料轻轻着地,像自然飘落的食物。”
这一调整,等口时间更长了,但中的鱼确实更大。陈小鱼连上两尾溪鲫,都有三四两,银鳞厚实,在手里沉甸甸的。
“溪鲫讲究。”老董也上了尾大的,“水不清不吃,饵不活不吃,漂不灵不吃。能钓着它,说明手艺到家了。”
午后两点,水几乎完全清了,能看见水下鹅卵石上的青苔。鱼口几乎停了,浮漂在清澈的水流中一动不动。
“水太清了,鱼躲了。”老董收起竿,“雨后溪钓就这样,窗口期短。水浑时鱼敢靠边,水清时就躲回深潭了。咱们收竿,正好。”
两人开始清点渔获。陈小鱼的鱼护里,溪哥七尾,马口五尾,宽鳍鱲两尾,溪鲫四尾;老董也差不多,多了尾罕见的桃花鱼,粉红色的身子在阳光下像片桃花瓣。
“这鱼漂亮。”陈小鱼小心地捧在手里,“溪里还有这么好看的鱼?”
“桃花鱼,水质好了才有。”老董也凑过来看,“咱们青龙溪上游没污染,才能见着这宝贝。”
小鱼都放了,只留了几尾大点的溪鲫。陈小鱼把桃花鱼捧到水边,鱼儿在掌心一弹,钻进清澈的溪水,摆摆尾巴不见了。
收拾装备时,陈小鱼忽然说:“董叔,我发现溪流钓鱼,得顺着水流来。水急时怎么钓,水缓时怎么钓,水清时怎么钓,都不一样。”
老董正擦竿子,闻言笑了:“你小子开窍了。钓鱼这事,说到底就是看水。水怎么流,鱼怎么走,食怎么动,你看懂了,就会钓了。”
回程路上,夕阳出来了,把雨后的山野染成金色。陈小鱼看着窗外的溪流,水已退去不少,露出岸边的鹅卵石。他忽然想,这场雨后,这条溪,这些鱼,也许明天就不一样了。水会再涨再退,鱼会来来去去,而他能做的,就是带着钓竿来,看看今天它们怎样活着。
到家时,母亲正在院里收衣服。看见那几尾溪鲫,笑道:“这鱼好看,清蒸吧,原汁原味。”
那晚的溪鲫,清蒸了摆在桌上。鱼肉雪白,撒着葱丝姜丝,淋了蒸鱼豉油。陈小鱼夹了一筷子,肉质细嫩,带着溪水特有的清甜。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雨后探溪,如访故人。水涨水落,鱼来鱼往,皆有其时。浑水敢钓,清水能守,急流可搏,缓流善等。所获非惟鱼,乃知流水无常,顺势而为。一溪之水,一日之钓,一生之学。”
窗外又飘起了雨丝,轻轻的,润物无声。陈小鱼知道,等天晴了,等水清了,他还会来溪边。而下一次,水会是怎样的水,鱼会是怎样的鱼,谁又知道呢?而这,正是钓鱼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在变化中寻找不变,在无常中遇见有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