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这场雨似乎要将王都几个月来积攒的血腥、污秽和焦味统统洗刷干净。雨水顺着刚刚修复了一半的宫殿飞檐落下,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
金蔷薇宫,议政厅。
气氛比外面的雷雨天还要压抑。
长条形的黑胡桃木桌两侧,坐满了艾瑞亚王国最有权势的人。那些幸存下来的大贵族、各郡的领主、还有炼金协会的几位长老,此刻都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的愤怒,有的惊恐,有的则是一脸阴沉的算计。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长桌尽头。
那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国王。
亚历克·温莎没有戴那顶象征王权的荆棘金冠,也没有穿繁复的礼服。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甚至沾着一点墨迹。他的黑眼圈很重,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摞厚厚的羊皮卷。
卷首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关于炼金术滥用限制及魔能监管的特别法案》。
俗称:《法比安法案》。
“陛下,这太荒谬了!”
一声怒喝打破了死寂。
说话的是霍尔斯顿公爵,一位拥有肥硕身躯和同样庞大领地的老牌贵族。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面前的银杯嗡嗡作响。
“全面禁止人体魔能实验?封存所有涉及灵魂领域的炼金研究?甚至还要对所有三阶以上的炼金术士进行强制性的精神评估?”
霍尔斯顿公爵挥舞着肥厚的手掌,唾沫横飞。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在自废武功!邻国的法师塔正在日夜不停地运转,而我们却要给自己的炼金术士戴上镣铐?这是在把艾瑞亚王国推向深渊!”
“深渊?”
亚历克轻笑了一声。
他并没有发怒,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法案。
“公爵大人,您见过真正的深渊吗?”
霍尔斯顿愣了一下:“什么?”
“我见过。”
亚历克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泥瓦巷,我见过一家五口人因为喝了被污染的水,在睡梦中融化成了一滩烂泥。他们的灵魂被困在那个名为沃拉克的怪物体内,日夜哀嚎。”
“在悔罪堡,我见过数千名忠诚的士兵,被他们信赖的长官当成燃料,烧成了满地的琉璃。”
“在王宫的地下室……”
亚历克的目光扫过在座的炼金协会长老,眼神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我看到了法比安·克雷尔留下的实验记录。他把活人当成耗材,把禁忌当成真理。他为了所谓的‘神之领域’,亲手制造了一个差点吞噬整个世界的怪物。”
“各位。”
亚历克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像是一头准备扑食的年轻狮子。
“把艾瑞亚推向深渊的,不是镣铐。”
“正是你们口中那种……毫无底线、不受监管的‘自由’。”
大厅里一片死寂。
炼金协会的长老们羞愧地低下了头。法比安曾是他们的骄傲,如今却成了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
“可是……陛下……”
霍尔斯顿公爵依然不甘心,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试图换一个角度,“就算要限制,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这不仅会引起炼金术士们的不满,更重要的是……这会动摇王国的根基啊!很多产业都依赖于炼金术……”
“动摇根基?”
一直沉默不语的宰相奥德里奇突然开口了。
这位侍奉了两代君王的老人,此刻显得格外苍老,但他的腰杆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公爵,您所谓的根基,是指您名下那几座靠着违规排放炼金废料而日进斗金的矿场吗?”
奥德里奇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轻轻扔在霍尔斯顿面前。
“还是指您暗中资助的那几个……专门研究如何用炼金药剂控制奴隶精神的地下实验室?”
霍尔斯顿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哆嗦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本账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代变了,各位。”
亚历克重新坐回椅子上,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
“以前,我们以为魔力是恩赐,是可以随意挥霍的资源。”
“但沃拉克用几十万条人命教会了我们要学会敬畏。”
“这份《法比安法案》,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亚历克拿起羽毛笔,在那份羊皮卷的末尾,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发出“嘶啦”一声轻响,像是在割裂旧时代的咽喉。
“这是命令。”
“从今天起,任何违背此法案者,剥夺爵位,没收家产,流放极北苦寒之地。”
“或者……”
亚历克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霍尔斯顿一眼。
“你们也可以选择去和塞拉斯那个疯子聊聊。听说他最近在荒野上游荡,专门找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谈心’。”
听到“塞拉斯”这个名字,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个游侠现在的名声,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恐怖。
“臣……附议。”
炼金协会的首席长老第一个站了起来,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紧接着是奥德里奇,然后是其他的领主。
最后,霍尔斯顿公爵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有气无力地举起了那只肥胖的手。
“通过。”
亚历克合上法案,将它交给身边的侍从官。
“但这只是第一件事。”
年轻的国王并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他从桌下又拿出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很薄,只有一张纸。但它带来的冲击力,却比刚才那厚厚一摞法案还要大。
“关于确认‘新生平原’为王国特别自治领的敕令。”
大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把骸骨平原……不,新生平原给那群拾荒者?”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那可是王国的领土!怎么能交给一群流民和乞丐管理?”
“而且还要承认那个叫艾拉的女拾荒者为‘领主’?她连个贵族头衔都没有!这简直是……简直是有辱斯文!”
反对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来说,限制炼金术只是割肉,而承认一群底层泥腿子的地位,简直是在打他们的脸。在他们眼里,拾荒者和老鼠没什么区别,怎么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安静。”
亚历克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怒吼。他只是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但那种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威压,却让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流民?乞丐?”
亚历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连绵不断的雨幕。
“当沃拉克的战争化身冲向王都的时候,是这群‘乞丐’在平原上拖住了它。”
“当我们的正规军被吓破了胆,丢盔弃甲的时候,是这群‘流民’用血肉之躯筑起了防线。”
“那个叫艾拉的女人,她没有高贵的血统,没有华丽的盔甲。”
“但她唤醒了大地之心。”
亚历克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
“在这个国家最危难的时候,拯救它的不是坐在在大厅里争吵的你们,而是那群在泥地里刨食的人!”
“他们用命换来的土地,如果不给他们……”
亚历克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难道给你们吗?给你们去建新的庄园?去建新的猎场?还是去建新的、用来排放污水的工厂?”
贵族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涨红,却无人敢反驳。
“听着。”
亚历克走回王座前,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那种压迫感让离得最近的几个领主几乎窒息。
“这不是赏赐。”
“这是承认。”
“承认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承认他们拥有和我们一样的尊严。”
“新生平原将享有高度的自治权。他们可以组建自己的卫队,制定自己的律法,除了必要的外交和国防,王都不再干涉他们的内政。”
“另外……”
亚历克看了一眼奥德里奇,老宰相立刻心领神会地补充道:
“王国将免除新生平原未来十年的所有赋税,并提供第一批重建物资。”
“这是王国的赎罪。”
亚历克说完,直接在敕令上盖下了鲜红的国王印章。
“散会。”
……
人走空了。
喧嚣的议政厅重新归于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亚历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闭上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张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陛下,您今天……太急了。”
奥德里奇并没有走。他走到亚历克身后,熟练地为年轻的国王倒了一杯热茶。
“霍尔斯顿那帮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明面上他们不敢反对,但背地里……”
“我知道。”
亚历克接过茶杯,并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
“他们会搞小动作,会囤积物资,会煽动舆论……甚至可能会像索拉那样,策划新的阴谋。”
“但我不怕。”
亚历克睁开眼睛,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
“奥德里奇,你知道瑟伦叔叔临走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老国王说了什么?”
“他说,这顶王冠是烫的。”
亚历克苦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头顶——那里虽然没有戴着金冠,但他却觉得有一圈无形的荆棘,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所谓的王,不是坐在高处接受膜拜的神像。”
“王是一个补锅匠。”
“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了。法比安挖了个大坑,马尔萨斯点了一把火,沃拉克把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撕碎了。”
“我现在做的,就是在一片废墟上,试图把这些碎片重新粘起来。”
“如果我不急,如果我不狠……”
亚历克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
“那些裂缝就会越来越大,直到把所有人都吞进去。”
“而且……”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凯兰走了。”
“他去黑暗里帮我挡刀子了。他把光鲜亮丽的舞台留给了我,把最危险、最脏的活儿留给了自己。”
“如果我在家里连几个只敢动嘴皮子的贵族都搞不定……”
亚历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热茶,那种滚烫的感觉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化作一股辛辣的勇气。
“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在外面拼命的朋友?”
奥德里奇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有些理想主义、喜欢在难民营里帮忙的闲散大公。
而现在。
在那双有些充血的眼睛里,奥德里奇看到了一种名为“君王”的冷酷与担当。
那是被苦难和责任,硬生生催熟的成长。
“陛下。”
奥德里奇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低,都要诚恳。
“老臣这把骨头还算硬朗。”
“那些背地里的脏活、累活、骂名……就让老臣来替您担着吧。”
“您只需要往前走。”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艾瑞亚……也只能跟着您往前走了。”
……
同一时刻。
新生平原。
雨并没有下到这里。这里的风依然干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一匹快马从西方疾驰而来,马蹄卷起一阵尘土。
“大姐头!大姐头!”
送信的骑士还没到营地,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那是之前派去王都的联络员,一个曾经做过小偷、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机灵鬼。
正在指挥众人搭建新磨坊的艾拉直起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慌什么?天塌了?”
“不……不是!”
联络员翻身下马,因为太激动,差点摔个狗吃屎。他手里挥舞着一张用防水油布包裹的羊皮纸,脸涨得通红。
“是敕令!国王的敕令!”
“亚历克那个……哦不,陛下!陛下他承认了!他承认咱们了!”
联络员把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敕令递到艾拉面前,手都在抖。
“咱们不是流民了!不是乞丐了!”
“这里……以后叫‘新生特别自治领’!咱们拥有自治权!不用交税!咱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了!”
营地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些正扛着木头的、正在和泥的、正在生火做饭的人,全都呆呆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
在他们的一生中,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上面”的承认。
他们习惯了被驱赶,被鄙视,被当成垃圾一样清理。
而现在。
那张纸告诉他们:你们是人。是有尊严的、拥有土地的人。
“大姐头……”
老赫姆洛克凑过来,眼圈有些发红,“这……这是真的吗?那个小国王……没骗咱们?”
艾拉接过敕令。
她不识字。
但她认得那个印章,认得那种来自王权的、不容置疑的纹路。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那个年轻人在难民营里,为了救一个感染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跪在泥水里的样子。
“是真的。”
艾拉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小心翼翼地把敕令叠好,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没骗我们。”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傻小子……”
艾拉抬起头,看向西方,那个遥远王都的方向。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东西滑落。
“他还真把咱们当朋友了。”
“吼——!!!”
下一秒,巨大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平原。
人们扔掉手里的工具,互相拥抱,痛哭流涕。有人跪在地上亲吻泥土,有人发疯一样地奔跑。
那是一种积压了几代人的屈辱,终于被洗刷后的释放。
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中,艾拉独自走到那座巨大的龙骨之上。
她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那是塞拉斯留下的。
又摸了摸怀里的敕令——那是亚历克送来的。
“一个在黑暗里杀人,一个在光明里立法。”
艾拉看着脚下这片正在复苏的土地,看着那些正在为了未来而欢呼的人们。
“行吧。”
“既然你们都在拼命。”
“那我也不能掉链子。”
她拔出匕首,猛地插进脚下的龙骨之中,声音虽然被欢呼声淹没,却坚定如铁:
“只要我艾拉还活着一天。”
“这片平原……”
“就谁也别想夺走!”
风吹过新疆平原。
吹过正在欢呼的人群,吹过那颗正在地底深处有力搏动的“大地之心”。
在那金色的波纹中,一个新的时代,如同那刚刚破土的嫩芽,虽然稚嫩,虽然脆弱。
但它,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