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带着重量,沉沉压下。谷口方向的怒吼与兵刃撞击声被浓雾和突如其来的死寂吞噬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搏杀回响,隔着重重雾障传来,反而更加剧了木屋内的紧绷。
油灯熄灭的瞬间,沈寻本能地将聂九罗往自己身后护了护,短刀已横在身前。她的掌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但握住刀柄的手却异常稳定。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身后聂九罗的呼吸——急促,虚弱,却带着一种逐渐凝聚的、冰冷的锐意。
银阑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像融入夜色的银灰色闪电,瞬间消失在屋外,只留下一句压低却清晰的指令:“守在屋里,别出来!”
木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还有门槛处沈珂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沈寻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丝风声、每一缕异常的窸窣都让她神经紧绷。她能感觉到谷口方向的能量波动混乱而暴烈,炎拓和老狗显然陷入了苦战。而更让她心惊的是,那股阴冷沉重的恶意并未全部涌向谷口,似乎有相当一部分……正如同粘稠的墨汁,缓缓向着木屋所在的谷内核心区域渗透过来。
“阿罗,你感觉怎么样?”沈寻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响,聂九罗似乎挣扎着想要坐起。沈寻立刻反手按住她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别动!你需要休息!”
“……不行。”聂九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它们……是冲着我来的。待在这里……只会把危险引到你们身边。”
她拨开沈寻的手,动作缓慢却坚定地撑起身体。黑暗中,沈寻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不再是之前的沉凝厚重,而是像一把正在缓缓出鞘的、沾染了锈迹与寒霜的古刃,内敛的锋芒下是难以忽视的危险与……孤注一掷。
“你要做什么?”沈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转身抓住她的手臂。那只手臂依旧冰冷,皮肤下的肌肉却紧绷如铁。
聂九罗没有立刻挣脱,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沈寻感觉到她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自己抓着她手臂的手背上。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动作却异常轻柔。
“……沈寻。”聂九罗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外面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淹没,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沈寻的耳朵,“刚才……谢谢你。”
这句道谢来得突兀,却让沈寻鼻子一酸。她知道聂九罗谢的是什么——谢她在意识深渊边缘那不顾一切的拉扯,谢她至今不肯放弃的陪伴。
“我说过,我会守着你。”沈寻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别想一个人出去逞英雄。”
聂九罗沉默了片刻。覆在沈寻手背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点点。
“不是逞英雄。”她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静,“银阑说得对……我体内的‘信号’太明显了。躲在这里,只会让炎拓和老狗白白消耗,让整个鸦寂谷变成靶子。只有我出去……把‘它们’的注意力引开,你们才有机会。”
“可你现在——”
“我现在比刚才……‘清醒’。”聂九罗打断她,声音里透出一丝奇异的东西,“刚才被你拉回来的时候……好像……有些东西……被‘冲开’了。虽然乱,但……‘看’得更清楚。”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能让沈寻理解的方式:“我能感觉到……外面那些东西……大部分只是被‘信号’吸引过来的、没有脑子的爪牙。但有几个……不一样。它们躲得远远的,在‘看’,在‘等’……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我。”
沈寻的心沉了下去。林喜柔的人?还是别的?
“你一个人出去,不是送死吗?”沈寻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肯松开。
聂九罗似乎轻轻吸了口气。黑暗中,沈寻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要碰到自己的额头,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我不会死。”聂九罗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试图让沈寻安心的笨拙承诺,“我还要……学会控制那些力量。我还要……弄清楚‘门’和‘锁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看着你安全。”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极细却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寻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麻。
就在这心神微震的刹那,聂九罗的手以一种沈寻无法抗拒(或许也并不想真正抗拒)的力道,轻轻却坚定地,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移开。
然后,沈寻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地,捏了一下。
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许诺会回来。
下一秒,聂九罗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掠向木屋门口。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却有一种奇异的流畅感,仿佛黑暗本身在为她让路。
“阿罗!”沈寻压低声音急唤,想追上去。
门槛边的沈珂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姐姐……别去……九罗姐姐……身上……有‘光’……她要去……把‘黑暗’引走……”
沈寻的脚步钉在原地。她看向门口,聂九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浓雾和黑暗里。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药草苦涩与某种冰冷铁锈气息的味道。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聂九罗说得对,她现在跟出去,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成为拖累。银阑、炎拓、老狗都在外面苦战,她要守住这里,守住沈珂。
她退回屋内,紧紧关上门,用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堵住门缝。然后拉起沈珂,躲到木屋最内侧、靠着岩石墙壁的角落,将瑟瑟发抖的妹妹紧紧搂在怀里,短刀横在身前,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简陋的木门。
外面,厮杀声似乎变得更加激烈,能量碰撞的爆鸣声、非人的嘶吼声、还有锁链拖曳摩擦的刺耳声响,混杂在一起,如同来自地狱的交响。
沈寻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对聂九罗安危的极致担忧。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刚才额头相抵时,聂九罗眼底那劫后余生的金红色光芒,回想她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冰凉颤抖却异常轻柔的触碰,回想她最后那句轻不可闻的“看着你安全”。
这些细微的、属于聂九罗的、笨拙却真实的瞬间,像黑暗中一颗颗微弱却执拗的星子,在她心里亮起,勉强支撑着她,不至于被外面滔天的恶意和担忧彻底淹没。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谷口方向的厮杀声渐渐稀疏下去,但那种阴冷沉重的恶意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激怒了,变得更加凝聚、更加……有指向性。沈寻能感觉到,那股恶意的大部分,正朝着谷内某个方向——很可能是聂九罗离去的方向——迅速移动、合围!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怀里的沈珂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望向木屋的屋顶方向,喃喃道:“……九罗姐姐……上去了……屋顶……好多‘眼睛’……围过去了……”
屋顶?!
沈寻的心猛地一揪!聂九罗重伤未愈,体内力量极不稳定,上屋顶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攻击之下!她想干什么?!
几乎就在沈珂话音落下的同时——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嗡鸣,骤然以木屋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那嗡鸣并非纯粹的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和能量层面的“宣告”或“挑衅”!
嗡鸣响起的瞬间,木屋外所有细碎的、靠近的窸窣声和恶意低语,全部戛然而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存在感的波动震慑住。
紧接着,一道暗沉沉的、金红银三色交织的、并不刺眼却异常“醒目”的光芒,如同逆流的瀑布,从木屋屋顶冲天而起!
那光芒穿透了鸦寂谷厚重的灰雾,在黑暗的天幕下,短暂地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挺直的身影轮廓。
是聂九罗!
她真的站在了屋顶上,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所有隐藏于黑暗中的“眼睛”面前!
沈寻的呼吸停止了。她仿佛能“看见”雾气中、山林里、岩石后,无数道贪婪、冰冷、充满恶意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在那道孤立的身影上。
然后,她“听”到了聂九罗的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如同刚才那嗡鸣一样,直接响彻在心湖深处,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
“你们……不是想要我吗?”
“我就在这里。”
“来。”
最后那个“来”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凝滞!
“吼——!!!”
“嘶——!!!”
无数非人的咆哮与嘶鸣从四面八方爆发!黑暗沸腾了!粘稠的恶意如同闻到血腥的鲨群,疯狂地朝着屋顶那道光芒所在的位置涌去!
木屋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随时会被外面汹涌的能量狂潮撕碎!
沈寻死死抱住沈珂,将脸埋在妹妹瘦小的肩头,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恐惧,是心疼,是愤怒,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阿罗,你这个……笨蛋!
用自己做饵,将所有的危险都引到自己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出去看看”?!
屋顶上。
聂九罗单膝跪在粗糙的木板上,右手撑地,左手紧紧按住心口。刚才那一下“宣告”和光芒爆发,几乎抽干了她刚刚勉强凝聚起来的一丝力量。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翻涌着腥甜。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充满恶意的“视线”和能量触须,如同潮水般将她包围、锁定。其中几道格外阴冷、狡诈的“注视”,来自更远的黑暗深处,带着审视和评估,并未立刻扑上来。
她的目的达到了。谷口方向,炎拓和老狗的压力必然大减。木屋暂时安全了。
接下来……就是她自己的炼狱了。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黑暗中那些汹涌而来的、扭曲的轮廓。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金红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体内,三条混乱的河流再次因外界的刺激和自身意志的催逼而开始沸腾、冲撞。暗红的“伪龙”核心发出兴奋而饥渴的尖啸,金色的“锁芯”之力在疯狂镇压,银色的“影之匙”残留则像受惊的游鱼般乱窜。
但这一次,在那片混乱的意识海洋上空,那团代表着“沈寻存在”的温暖光团,并未因外界的恶意和体内的狂暴而黯淡。
相反,它似乎感应到了聂九罗此刻孤立无援的处境,感应到了她内心深处那决绝的守护意念,正散发出一种更加柔和、却异常坚韧的光芒,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混乱的能量狂潮,轻轻缠绕着聂九罗意识的核心,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意念——
我在。
我在这里等你。
别输。
聂九罗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充满了铁锈和恶意气息的空气。
然后,她缓缓站直了身体,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黑暗,抬起了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右手。
指尖,一点混合了金色、暗红与银芒的、极其不稳定的光晕,如同黑夜中即将熄灭的、最后的火星,倔强地亮起。
来吧。她在心里,对着那些黑暗中窥视的存在,也对着体内咆哮的力量,无声地说道。
看看最后……是谁吞噬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