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没伸手。
那只牛皮纸文件袋，就像祁同伟递过来的一杯毒酒，悬在半空。
“达康书记，我也是从京州走出去的干部，不能眼看着家乡的工人流离失所。”祁同伟的语气温和，
“山水集团的诚意，也是我的诚意。”
这话堵死李达康所有的退路。
赵东来屏住呼吸，刚刚还准备动手的警察们，此刻像木桩一样钉在原地。
接，还是不接？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李达康身上。
李达康腮帮子的肌肉猛地一跳，他手一探，直接将那份文件袋扯过来。
“刺啦——”
他粗暴地撕开封口，力道之大，让文件袋的边缘都裂开。
抽出里面厚厚一沓A4纸，标题那行黑体字，狠狠刺痛他的眼睛。
——《关于大风厂职工安置与企业重组的补充方案》
李达康飞快地翻动书页，纸张在他指间哗哗作响。
祁同伟没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向那群已经被这番变故搞懵的工人们。
他拿起扩音喇叭。
“郑西坡主席，你过来。”
工会主席郑西坡怔一下，看看陈岩石，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李达康，才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上前。
“祁……祁厅长。”
“我先说第一条，”祁同伟竖起一根手指，直接对所有人宣布，
“蔡成功欠山水集团的五千万，山水集团不要了。就当是山水集团，为京州的发展，做的贡献。”
“轰”的一声！
全部人一下子懵圈起来。
“啥？不要了？”
“五千万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个消息太震撼，以至于工人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
“但是，”祁同伟话锋一转，现场立刻又安静下来，
“作为交换，大风厂这块土地的合法所有权，必须没有任何争议地，归山水集团。这是谈判的基础。”
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那不还是一样吗！”王二赖子在人群里急，“地给了你们，厂子没了，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别急。”祁同伟抬手虚按，“这就要说到第二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山水集团将注资一个亿，以大风厂这块地为基础，成立一家全新的公司，就叫‘新大风置业’！”
“新公司，山水集团控股，占股51%。”
他环视所有工人，然后，抛出真正的炸弹。
“剩下的49%的股份，将全部无偿量化，分配给你们在场的，一千一百六十九名大风厂的职工！”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打工的。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家新公司的股东！”
现场，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股东？
他们？
这些快要家破人亡的下岗工人，要去当一个注册资本上亿的新公司的股东？
郑西坡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他指着那份方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祁，祁厅长……您，您不是开玩笑吧？我们……当股东？”
“我这个公安厅长，站在这里，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祁同伟反问一句。
“第三！新项目开发周期内，所有职工股东，每月可以预支不低于原工资标准的生活费！直到项目开盘，你们拿到分红！”
“第四！新公司成立，第一件事就是补缴你们所有人拖欠的社保、医保！退休、看病，公司全管了！”
“第五！未来项目建成，所有职工股东，都有权以内部成本价，优先购买一套新房！”
一个接一个的承诺，如同重锤，将工人们最后的一丝理智彻底击碎。
他们是来讨薪的，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
可现在，祁同伟给他们的，是一个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未来！
当股东！
拿分红！
补社保！
分房子！
“操！真的假的？别是哄咱玩吧？”
“能分房子……俺这辈子能住上新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再也撑不住，“噗通”一下就要跪，嘴里嘶哑地喊着：“祁厅长……您给句准话！俺给您磕头了！”
旁边的人死死拉住他，可所有人的眼眶都湿润起来。
人群的情绪，从愤怒，到绝望，再到此刻的狂喜，彻底被点燃、引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达康，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那份方案，已经被汗水浸湿，变得柔软而沉重。
他看懂了。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这份方案到底有多毒！
这不是解决方案，这是用一块工人根本无法拒绝的、画在天上的完美大饼，来抢夺京州未来最重要的“光明峰项目”的主导权！
把工人变成股东，祁同伟就和这一千多号工人，彻底捆绑成利益共同体。
谁敢反对这个方案，谁就是挡着一千多个家庭奔小康的罪人！
山水集团付出的，仅仅是一些前期的生活费，就用49%的“空头股权”，兵不血刃地锁死这块价值几十亿的土地，还博得一个为民解困、重情重义的绝世好名声！
好一个祁同伟！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就在这时，祁同伟转向一直沉默的李达康，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达康书记，这个方案，可以说是诚意满满。不过，它还有一个小小的，不成熟的前提。”
李达康抬起头，和祁同伟对视。
“这个方案的实施，离不开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祁同伟的声音让李达康浑身发冷，
“我们需要市里，将光明峰项目的所有优惠政策，比如提高容积率、减免税费、简化审批流程，全部落实到我们‘新大风置业’的头上。”
“毕竟，我们为市里解决这么大的一个维稳难题，市里总该有所表示，对吧？”
他不仅要抢项目，还要政策！
这还不算完。
祁同伟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另外，为了让职工股东们放心，也为了项目的顺利推进，工人们拖欠的这笔遣散费，总不能一直等着项目开发吧？他们现在就需要钱过年。”
他看向李达康，笑容里多一丝别的意味。
“我个人建议，为体现我们政府的担当和效率，这笔总计三千多万的安置费，可以由京州市财政，先行垫付。
“等将来项目盈利之后，‘新大风置业’再归还给市里。”
“这样一来，工人的问题立刻解决，您达康书记的威信，也彻底立住。”
“一举两得，您说呢？”
“而且，为了确保这个项目的资金安全，我建议由省里牵头，成立一个联合督导小组，对项目进行全程审计和监督。”
“我这个公安厅长，很愿意为这个项目的资金安全，站好岗，放好哨。”
这一番话，等于是在李达康的心口，又捅进一把刀，再狠狠地转几圈。
抢你的项目，要你的政策，还要你亲自掏钱，帮我把工人安抚好！
最后，我还要派人看着你，免得你从中作梗！
他李达康，堂堂京州市委书记，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当猴耍，还要自己买票！
欺人太甚！
陈岩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他看看一脸平静的祁同伟，又看看脸色已经铁青到发紫的李达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郑西坡此刻已经彻底被狂喜冲昏头脑，他拿着那份方案，猛地转身，带着身后上千名工人灼热、期盼、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李达康。
“李书记！”郑西坡高高举起那份方案，几乎是在恳求，又像是在逼宫。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您快点头，快同意吧！”
“李书记！同意吧！”
“求求您了！李书记！我们就指望这个活命！”
工人们的呼喊，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从四面八方向李达康拍打而来。
那刚刚还为他欢呼，将他奉为“青天”的民意，此刻，变成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他死死锁在中央。
省电视台那不知何时又亮起红灯的摄像机，将镜头死死对准他那张僵硬的脸。
同意？
他将沦为整个汉东省的笑柄，亲手将自己的地盘和权力，拱手相让。
不同意？
他就是阻碍工人奔向幸福生活的罪人，他之前所有的表演，都将变成一场虚伪的政治作秀。
祁同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铃铃铃——”
一声刺耳的电话声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