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放大了顾言的感官。
木材的清香、铁皮的冰冷、棉袄上的汗馊味,混杂在一起。
车轮声单调而巨大,像是碾在人的骨头上。
顾言抱紧膝盖,蜷缩在坚硬的凹隙里。
这是他第一次坐这种车,没有窗户,没有灯光,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时间。
怀里的麻袋挨着他的腿,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想起孟姣,心里的不安似乎被一种更坚实的情绪压了下去。
不能失败。
至少,不能第一次就失败。
孟姣帮了他那么多,他不能当一个失败者,让她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夜,也可能更久。
饥饿、口渴、腰腿的酸麻,还有对黑暗和未知的焦虑,轮番折磨着他。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颠簸和寂静吞噬时,车门突然被拉开了。
刺眼的天光涌了进来,伴随着潮湿闷热的空气,与北方干燥清冷的早晨截然不同。
“到了!快下来!”
一个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喊声。
顾言几乎是滚下了车,腿脚发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眼前是一个杂乱的小站,远处能看到大片的水面和影影绰绰的船只桅杆。
空气里的咸腥味更浓了,还夹杂着柴油和说不清的工业气味。
这里和蓝湾村,截然不同。
接货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活络,自称阿水。
他验看了顾言手里的货运单,又快速检查了一下麻袋口,便示意顾言跟他走。
他们没有进城镇,而是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走了很久,来到一片靠近河汊,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区的地方。
低矮的砖房、生锈的铁皮棚随处可见,一些地方堆着看不出用途的杂物。
这里的人似乎都行色匆匆,彼此间很少交谈,眼神带着警惕和打量。
阿水把顾言带进一个光线昏暗的棚子。
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地上散乱地放着些打开的纸箱,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布料、塑料玩具、还有成捆的黑色录音磁带。
一个穿着条纹衬衫、戴着电子表的中年男人正在和一个卖家低声讨价还价,用的是顾言几乎听不懂的方言。
顾言的心提了起来。
阿水让顾言等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那中年男人才走过来,他扫了顾言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对那道疤有点印象。
“顾言?昌哥提过你。货呢?”
顾言打开麻袋,小心地拿出用干草和旧布仔细包裹的几样东西。
老药伯炮制的黄芩和黄芪,颜色正,切片均匀,散发着纯正的药香。
七太公编的柳条蝈蝈笼,每一个都玲珑剔透,活动小门灵活精巧。
柳姑的高粱秆小挎篮,染色的篾条交织出复杂而鲜艳的图案。
中年男人叫明哥,他拿起药材,对着棚子顶漏下的光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顾言注意到他微微点了下头。
随后他又拿起一个蝈蝈笼,用手指弹了弹笼壁,发出清脆的微响,又试着开了关小门。
“有点意思。”
明哥终于开口,依旧是带着口音的普通话。
“北方佬手里,倒真有这些细巧玩意儿。药材成色也不错,比药铺那些批发的强。”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昌哥的意思,这批货他都要了。价钱……”
他报了一个数。
顾言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
这个价钱,远远高于他在蓝湾村的收购价,甚至比阿昌当初暗示的还要略高一些。
看来,明哥对这批货的特色很满意。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学着在茶餐厅看到的样子,稍稍沉吟了一下,才说:“明哥,这价钱……我们收来也不易,老人家手艺,炮制也费工夫。”
明哥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后生仔,会讲价了。行,看你第一次来,货也硬气,再加一点。”
他又报了个稍高的数。
顾言知道见好就收,点了点头。
交易很快完成。明哥没有给现金,而是数出了一小叠外汇券,又加了少量票子。
“外汇券好使,去华侨商店,紧俏东西多。下次来,如果还有这样的好货,特别是老手艺的玩意儿,可以直接找我。昌哥那边的大宗,另算。”
顾言接过钱,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成功了,第一步成功了。
他没有在这个混乱的仓库区久留。
阿水帮他叫了一辆三脚鸡,就是带篷的三轮摩托车,送他到了附近一个有长途汽车站的小镇。
坐在嘈杂破旧、挤满了人和鸡鸭笼的长途汽车上,顾言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南国景色。
连绵的水田、茂密的香蕉林、偶尔闪过的、贴着瓷砖的崭新小楼……
这一切都与他出发时的北方乡村截然不同。
他摸了摸怀里那叠厚实了不少的外汇券和人民币,又想起明哥最后说的话。
“下次来……”
这意味着,这条路,暂时走通了。
但他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开始。
这种夹缝中的生意,如同走钢丝,每一步都得加倍小心。
他需要更稳定的货源,更可靠的运输渠道,也需要更深入地理解南边这套隐秘的规则。
汽车颠簸着,载着疲惫却兴奋的少年,驶向广州方向。
他要去见阿昌,交付第一批成绩。
孟姣还不知道顾言成功的事儿,最近蓝湾村突然出了事儿,一种怪病席卷了全村。
就连师父张永贵都病倒了。
起初是几个在河滩干活的后生,回来就说浑身骨头缝里发酸,头疼得像要裂开,接着便是发高烧,烧得人迷迷糊糊,嘴唇干裂起泡。
没过两天,咳嗽声就此起彼伏,咳嗽声空空洞洞的,听着就揪心。
更让人害怕的是,有些人身上开始出现零星的红疹。
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也是孟姣的师父张永贵,头一个病倒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抵抗力弱,病势来得又凶又急,躺在卫生所的里间,烧得满脸通红,呼吸粗重。
卫生所外间挤满了焦急的村民,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哭闹声、大人们压低的议论和恐慌的询问混杂在一起。
大队书记和队长急得嘴上起泡,一面派人赶紧去公社卫生院报告求助,一面把希望寄托在张永贵唯一的徒弟,十四岁的孟姣身上。
“姣姣啊,你可是唯一没有病倒的,你可得帮帮咱们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