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府,听潮亭。此处的气息,与上阴学宫竹林小院的死寂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苦涩的药味,而是陈旧书卷的沉香、新墨的凛冽,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能压弯人脊梁的权谋与硝烟的味道。
八层木制高阁,层层皆有重兵暗哨,飞鸟难入。最高处,视野开阔,可俯瞰大半座王府,甚至远眺陵州城郭。此处,本是清凉山乃至整个北凉道机要文书的中枢,如今,成了轮椅之上那位新任“北凉王”的殿堂。
徐渭熊坐在一架特制的轮椅上。轮椅以硬木制成,结构精巧,铺着厚厚的墨色软垫,扶手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她身上不再是养病时的素净寝衣,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窄袖长衫,外罩一件同色暗纹的薄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
铁门关的风雪,似乎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属于“徐渭熊”这个人本身的温度,也彻底冻结、剥离了。如今的她,像一块被投入北凉这座巨大熔炉,经过烈火与寒冰反复淬炼后,新锻造出的兵器。
冰冷,坚硬,只为杀伐与守护而生。
她的面前,是一张几乎占据整个房间中央的巨型沙盘。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精准地复刻着北凉、北莽乃至离阳部分疆域的微缩景观。沙盘旁,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密报、舆图。几名身着低级文官服饰、面色谨肃的书记官垂手侍立在不远处,随时听候调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位指尖正划过沙盘上某处关隘的女子。
她的指尖,苍白,纤细,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但这双手,此刻拨弄的,却是数十万大军的生死,是北凉千万户人家的存亡。
“流州,龙腰州边境,这三处烽燧,补给线延长十五里。”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告诉顾大祖,我要他在下月初三前,看到这三处烽燧的驻军轮换记录和最新的斥候分布图。”
“是。”一名书记官立刻躬身,迅速在手中的簿册上记录。
她的目光移向沙盘另一侧,那是北莽南朝的方向。“告诉皇甫枰,他上次关于董卓部兵力调动的推断,过于保守。依照慕容女帝的行事风格,董卓至少还能再挤出两万精锐,屯于鸡鸣山一带。让他重新评估,三日内,我要看到新的策论。”
“是。”另一名书记官应声。
她的指尖点在沙盘上象征北凉王府的位置,然后缓缓向西,划过一条曲折的路线,最终停在凉雍交界处。“这条通往西域的商路,税赋提高半成。多出来的银子,不走王府公账,直接划入‘砺刃库’。”
“砺刃库”是徐骁早年设立的一处秘密金库,专用于培养死士、购置特殊军械等不便公开的开销。书记官闻言,眼神微凛,不敢多问,只沉声应下。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精准,不容置疑。她处理政务的速度快得惊人,目光扫过卷宗,便能瞬间抓住要害,做出最有利于北凉的决断。那些原本还对这位骤然接手核心权柄、且身有残疾的二郡主心存疑虑的幕僚属官,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震撼与不适后,如今只剩下发自内心的敬畏。
她几乎不眠不休。听潮亭第八层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甚至通明达旦。唯有在体力不支时,她才会靠在轮椅背上,闭目小憩片刻,但即便是睡着,眉头也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在推演着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战局与变故。
徐凤年来过几次,有时带着新搜罗来的稀奇玩意,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他看着二姐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投入工作,看着她愈发瘦削的脸颊和眼下挥之不去的青黑,心中揪痛,却无法劝阻。
他知道,这是二姐选择活下去的方式。用无尽的忙碌,填满内心的空洞;用北凉的重担,麻痹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她不是在享受权力,而是在燃烧自己,为北凉,也为他,照亮前路,荡平荆棘。
“姐,歇会儿吧。”他有一次忍不住开口,将一杯温热的参茶放在她手边。
徐渭熊从一堆边境军报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冰冷,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她没有接茶,只是淡淡道:“北莽慕容宝鼎最近动作频频,疑似与提兵山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我没空歇。”
徐凤年默然。他知道,再说无用。
这方由沙盘、卷宗和冰冷命令构筑的世界,就是徐渭熊为自己打造的,新的囚笼,也是她的战场。她将自己囚禁于此,也在此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然而,再坚硬的冰,似乎也有被阳光偶然触及,泛起微澜的瞬间。
这一日,午后。
徐渭熊刚刚批阅完一批关于各地春耕与军屯情况的奏报,正凝神审视着沙盘上幽州与河州接壤的一处地形,推演着某种布防方案。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沙盘上,将那些微缩的山川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银铃般的笑声,顺着高窗,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那笑声很轻,很脆,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快乐,与听潮亭内沉郁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徐渭熊正在沙盘上移动一枚代表骑兵的红色小旗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打扰了她思绪的杂音感到不悦。但很快,那蹙起的眉头又缓缓松开。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沙盘上那关乎数千人生死的布防点移开,投向了窗外。
听潮亭下方,是一处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有假山,有池塘,有回廊。此刻,在庭院那片柔软的草地上,一个穿着粉色小袄、走路尚且有些摇摇晃晃的稚嫩身影,正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是徐念。
她似乎长开了一些,脸蛋圆润,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咯咯地笑着,努力想要抓住那只在她面前翩跹飞舞的蝴蝶。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姜泥——或者说是被徐凤年安排来照顾徐念的侍女,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温柔而警惕的笑容,既怕她摔着,又不想打扰她这片刻的欢愉。
徐渭熊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小身影上。
那一瞬间,她那双终日如同覆着北莽万年冻土般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就像极北冰原上,一缕几乎无法感知的春风,试图撬开坚硬的冰层;又像是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涟漪之下,是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柔软;有更深沉的、如同宿命般的无奈与痛楚;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微弱的牵挂。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丝微澜便迅速消失不见,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冷,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失神,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软弱。
她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庭院中的景象,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沙盘之上。那枚代表骑兵的红色小旗,被她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精准地插在了预定的位置上。
“传令给幽州骑军副将周康,让他按此方案,三日内完成兵力调整。延误者,军法从事。”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冷硬,不带一丝感情。
“是!”书记官感受到那股骤然加剧的寒意,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庭院内,徐念终于没能抓住那只蝴蝶,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愣了一下,似乎没觉得疼,反而看着飞走的蝴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自己笨拙地爬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向别处。
姜泥连忙上前,细心地为她拍去身上的草屑。
高阁之上,轮椅之中的徐渭熊,背对着窗户,身影在巨大的沙盘和堆积如山的卷宗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也愈发……决绝。
阳光依旧透过高窗,照亮了沙盘,却似乎永远也照不进她那双已然冰封的眸子里。
唯有那短暂停留在徐念身上的目光,如同雪原上转瞬即逝的极光,证明着在那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或许,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只是这温度,太微弱,太短暂,被她自己死死地封锁在无人可以触及的深处。
轮椅上的北凉王,不需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