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跪罚之后,徐念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孩童应有的鲜活气儿。她依旧会去学堂,却变得更加沉默,总是独自坐在角落,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对周围同龄人的嬉闹置若罔闻。赵莽等人许是得了家中严厉告诫,又或是被徐念身上那股骤然沉淀下来的、与年龄不符的死寂所慑,再不敢轻易来招惹她。然而,那些刻毒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幼小的心灵。
“野种……”
“废人……”
“你的劫,得你自己去渡……”
母亲冰冷的面容和话语,与学堂里那些讥诮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理解这个充满恶意与冰冷的世界,甚至……理解那个永远坐在轮椅上、如同冰山般的母亲的途径。
她不敢再直接去问徐渭熊。那次的经历让她明白,在母亲那里,她得不到温暖的答案,只有更深的寒冷和责罚。
于是,听潮亭,这个象征着母亲权威与冰冷的所在,反而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找到答案的地方。不是从正门进去,承受那令人窒息的审视与教导,而是……躲在下面。
听潮亭依山而建,地基颇高,下方并非完全封死,有一些用于通风散潮的孔隙和狭窄的、被假山与茂密藤蔓巧妙遮掩的缝隙。这些地方,成了七岁的徐念最好的藏身之所。
起初,她只是抱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靠近母亲却又害怕靠近的复杂心理,蜷缩在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听着头顶地板上,轮椅滚过时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那声音,像碾在她的心上。
后来,她开始听到声音。
不只是轮椅声,还有母亲那特有的、冰冷清晰、不带丝毫感情起伏的语调,以及其他一些或苍老、或沉稳、或略带谄媚的男声。他们在谈论着她完全听不懂的事情。
“……流州今年春旱,军屯恐受影响,需从陵州调拨粮草十五万石,路线需避开……”
“……幽州骑军副将周康,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可堪大用,但需配一稳重心腹予以制衡……”
“……北莽慕容女帝近日重用于一个名叫拓跋菩萨的年轻人,此人出身卑微,却战功赫赫,需多加留意……”
“……离阳朝廷那边,又有人上书弹劾王爷拥兵自重,虽被陛下压下,但其心可诛……”
“……‘砺刃库’此番支出,需走三条不同的商路,掩人耳目……”
那些词汇——流州、陵州、幽州、北莽、慕容女帝、离阳朝廷、粮草、骑军、制衡、弹劾——如同天书般涌入徐念的耳朵。她听不懂其中错综复杂的关联和深意,但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本能地汲取着这些声音。
她记住了每一个拗口的地名,记住了那些被反复提及的将领和官员的名字,记住了“粮草”、“军报”、“布防”、“制衡”这些词汇本身的发音和组合。
她蜷在冰冷的石壁上,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头顶的对话时而激烈,时而低沉,伴随着沙盘上旗子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卷宗被翻动的哗啦声。她仰着头,努力地听着,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迷茫却又专注的光。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和这些人讨论那么多遥远地方的事情?为什么那些地名和名字,能让母亲的声音时而变得更加冷硬,时而又会流露出一丝(或许是错觉)极淡的……凝重?
有一次,她听到母亲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说道:“告诉褚禄山,他要的五千套弓弩,我可以给他。但若是明年此时,看不到他承诺的战果,就让他自己把脑袋拧下来,送到北莽王庭门口。”
那话语里的杀伐之气,隔着地板和厚厚的石壁,都让徐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想象不出“褚禄山”是谁,但母亲那句话,让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那些她听不懂的对话,似乎关联着很多人的生死。
还有一次,她听到一个陌生的谋士声音带着忧虑地说:“……郡主,王爷近来行事,越发……天马行空,长此以往,只怕会引来祸端啊。”
然后,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徐念感到压抑。良久,她才听到母亲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徐念无法理解的疲惫与决绝:“北凉这艘船,风高浪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即可。”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徐念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她不懂其中的含义,却隐约觉得,这或许和舅舅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嬉笑截然不同的深沉眼神有关。
这些躲在阴影里的时光,并非总是充满惊心动魄的对话。更多的时候,是冗长而枯燥的数据核对、文书批阅。徐念常常听着听着,就在那单调的声音里,靠着冰冷的石壁昏昏睡去。有时会被头顶骤然提高的争论声惊醒,有时则是一觉醒来,发现头顶早已寂静无声,只有月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清冷的光辉。
她像一只躲在暗处的小鼠,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零碎的知识面包屑。她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东西,或许就是母亲所说的“劫”的一部分,是理解这个冰冷世界,理解母亲为何总是如此冰冷的……钥匙。
知识的种子,就在这无人知晓的阴影里,悄然落下,深埋进她懵懂的心田。它们沉默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
她不再轻易哭泣,也不再茫然地问“我是谁”。那双曾经清澈见底、只盛得下糖人和委屈的眸子里,开始沉淀下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她依旧渴望母亲的拥抱,但那渴望,被一层她自己构筑起来的、薄薄的冰壳所包裹。
当徐凤年再次带着宫外的糖人和新奇玩具来看她时,她依旧会露出欢喜的笑容,扑进舅舅温暖的怀抱。但当徐凤年习惯性地想考教她一些简单诗文,或者逗弄她说话时,她会偶尔,在不经意间,冒出几个从听潮亭下听来的、完全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词汇。
“舅舅,陵州的粮食,够流州吃吗?”
“那个叫拓跋菩萨的,很厉害吗?”
徐凤年起初只当是孩子听多了大人谈话的学舌,一笑置之,耐心解释两句便罢。但次数稍多,他那双看似玩世不恭的眸子里,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与深思。他会看着外甥女那张日渐肖似二姐、却又带着别样执拗的小脸,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而徐渭熊,似乎并未察觉女儿的这些小变化。她依旧沉浸在北凉庞杂的军政事务中,用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只是在偶尔,目光掠过庭院中那个不再轻易哭泣、眼神却愈发沉静的孩子时,她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是否会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无人知晓。
听潮亭依旧巍然耸立,是北凉权力的象征,是冰冷智慧的殿堂。
而在其阴影之下,一个属于徐念的、隐秘而孤独的认知世界,正在无声无息地,悄然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