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韩猛终于护送着家眷与辎重车队抵达。
荒漠路途艰险,妇孺行路不易,行程自然迟缓了许多。
敦煌城已恢复了几分生机。
被毁坏的城墙正在加紧修补,战死将士与百姓的遗体也已妥善安葬。全城军民在悲痛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冠军侯虞战及其麾下大军的狂热拥戴。
这几日,虞战将具体的防务与肃清周边的任务交给了手下。
自己则一头扎进了敦煌长史府那简陋却藏书颇丰的库房之中。
这次远征是他生平第一次进行有计划的战争。
目标直指千里之外,被突厥人占据的故土——鄯善与且末。
这不是一时的血气之勇,更非被动的防御反击,而是一场深思熟虑后主动出击、旨在夺取战略主动权的军事行动。
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啪。”
他合上手中那卷有些残破的《汉书·西域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目光却久久停留在书案上,另一卷他特意让耿询找来的、关于“定远侯”班超的记述上。
“班超,班定远......”
这位东汉名将,以区区三十六人横行西域三十余载,“以夷制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重开西域都护府,使五十余国重新纳贡内附的传奇,深深吸引着虞战。
他细细研读着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出使鄯善,夜袭匈奴使团,火攻杀其使,遂定鄯善……”
“在于阗,当着于阗王的面,斩杀其宠信的巫师,震慑其国,遂纳子为质……”
“疏勒国,废其王,另立新君,扶植亲汉势力……”
“以疏勒为基地,联合于阗等国,对抗龟兹与姑墨……”
一桩桩,一件件,虞战看得心潮澎湃,又不由得掩卷深思。
“班超……班超……名字里带个‘超’字,果然是因为其人其行其谋,皆‘超凡’脱俗,‘超前’于时代啊……”
这位定远侯,用兵不拘一格,胆大心细!
更为关键的是,他对西域诸国的人性,对那些小国君主们的心思,把握得精准到了极致!
他似乎深谙一个道理:
在这片弱肉强食、崇尚强权的土地上,仁义道德,远不如刀剑与鲜血来得有说服力!
但光有刀剑与鲜血,亦不足以长久。
必须恩威并施!
而且,这“威”必须在前!在先!
要打得足够狠!
杀得足够绝!
让他们从骨头缝里感到恐惧!
然后,再施以“恩”,给予册封、赏赐,甚至是一定的自治之权,他们反而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这……真是一群‘贱骨头’啊……”
“打得越狠,忠心越大!”
虞战心中不由得浮现出这个略带讥诮的念头。
“李大哥,该用饭了。”
一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长孙无垢端着一个木制托盘,轻轻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几块胡饼,以及一碟用西域特产的腌菜。
饭菜简单,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的脸上,带着一路风霜留下的淡淡倦意,但眼神却依然清澈而宁静,如同这塞外夜晚的星辰。
“嗯。”
虞战从沉思中回过神,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书简,接过托盘,放在案几上。
“辛苦你了,无垢。”
长孙无垢轻轻摇头,
“不辛苦。”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卷摊开的书简上。
“李大哥,是在看前汉定远侯班超的事迹么?”
“哦?”
虞战有些讶异地挑起眉,
“你也看过?”
“嗯。”
长孙无垢点了点头,走到虞战身旁,伸出素手,轻轻抚过那些古旧的竹简,
“在家时,随家兄读过一些史书。”
“定远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故事,很是有名。”
“那你看得懂么?”
虞战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几分塞外夜晚的寒意。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随口问道。
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读书,尤其是读史书兵书,是极为罕见的。
长孙无垢微微侧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其中行军布阵、纵横捭阖的谋略,无垢看不太懂。”
她的声音,轻柔而平稳,
“但,我看了好些天,从这字里行间,倒是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你看出了什么?”
虞战来了兴趣,
长孙无垢抬起眼睑,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虞战,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信。”
“自信?”
虞战咀嚼着这个词。
“是。”
长孙无垢的目光,似乎透过了竹简,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
“三十六人,深入绝域,面对的是言语不通的异族,是虎视眈眈的匈奴,是心怀叵测的西域诸国。”
“前无援兵,后无退路。”
“可他,从未犹豫,从未彷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他相信,自己所做的是对的。”
“他相信,大汉的威仪足以慑服四方。”
“他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剑,与胸中的谋略。”
“这种相信,不是狂妄,也非无知。”
她微微一顿,
“而是一种深深根植于骨血之中,对自身力量、对所行之道、对身后文明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所以,他敢在鄯善,夜袭匈奴使者的营帐。”
“所以,他敢在于阗,当众斩杀巫师。”
“所以,他敢在疏勒,废立国王。”
“一切,皆因‘自信’二字。”
虞战停下了咀嚼,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突然意识到。
眼前的长孙无垢已不仅是洛阳城里那个温婉娴静、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
这一路西行,风霜磨砺,身处陌生而艰苦的天地间。
她身上竟悄然绽出一种独特的光华——
那是一种洞察世事、照见人心的智慧之光。
“还有呢?”
他轻声问。
“还有……”
长孙无垢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是敦煌苍茫的夜空。
“勇气。”
“不是匹夫之勇,不是一时的血气之勇。”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是明知前路艰险,生死难料,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勇气。”
“是将自身安危、荣辱,乃至身后名,都置之度外,只为心中那个‘通西域,断匈奴右臂’的信念,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虞战,眼中似乎有星光在闪烁。
“李大哥,您说,班定远他当时,怕吗?”
虞战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
“或许,也是怕的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惧。”
“是啊。”
长孙无垢轻轻颔首,
“他也是人。会怕,会冷,会饿,会想家。”
“但他的‘勇’,压过了‘惧’。”
“他的‘信’,照亮了‘疑’。”
“所以,他成了班超。”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虞战的心上。
“李大哥,您在看他的故事,是在想,他是如何以三十六人征服西域的吗?”
虞战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
“是。我在想,他的战术,他的谋略,他对西域诸国人心的把握。”
“那些,固然重要。”
长孙无垢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温暖而坚定。
“但无垢以为,定远侯能成此不世之功,最根本的,或许并非那些奇谋妙计。”
“而是他胸中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自信。”
“是他骨子里那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有了这两样,那些计谋,才有了施展的根基。”
“那些凶险,才成了磨砺锋芒的砺石。”
“李大哥……”
她看着虞战,目光清澈而专注,
“您带着我们从洛阳一路走到这里。”
“路上经历了那么多艰险。”
“您做的每一个决定,在无垢看来,也都是‘自信’与‘勇气’的最好注解。”
“所以……”
她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递到虞战面前,
“李大哥,您在看定远侯,或许,也该看看您自己。”
“您的路,就在您的脚下。您的选择,也在您的心中。”
“无论您决定去哪里,做什么。”
“无垢相信,您一定能做到。”
“因为,您是李复。”
“是那个在洛阳,敢带着三百人冲向三十万大军的李复。”
“是那个在玉门关前,敢说出‘同生共死’的李复。”
“是那个在敦煌城下,敢一人一骑,追杀千军的李复。”
她的话语,如同潺潺溪水,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缓缓流进了虞战的心里。
那些因为思虑过甚而产生的些许犹疑,那些因为责任重大而带来的无形压力,仿佛在这轻柔的话语中,被一点点抚平,涤荡干净。
是啊。
自信。
勇气。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
却又多么沉重的四个字。
班超有。
他虞战,难道就没有吗?
他从后世而来,知晓历史的走向,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自信”来源。
他从尸山血海中带着三百人杀出洛阳,一路西行万里抵达这绝域边陲,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勇气”!
他所欠缺的,或许只是将这份自信与勇气,更加纯粹、更加坚定地灌注到未来的每一步行动中!
“呵……”
虞战忽然笑了起来。
他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温热的汤汁,仿佛带着一种力量,流遍了全身。
“你说得对。”
他放下碗,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班超是班超。”
“我,是李复。”
“他有他的路。”
“我,也有我的路。”
“但无论是哪条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方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无尽戈壁。
那里,是鄯善,是且末,是突厥的营地,也是他虞战未来的基业所在!
“都需要用这手中的刀……”
“和胸中的一口气!”
“去斩出来!”
“去闯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长孙无垢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安心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的话,李大哥听进去了。
她轻轻地收拾好碗筷,将托盘端了起来。
“李大哥,夜深了,早些歇息。”
“嗯。”
虞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你也早点休息。”
“是。”
长孙无垢微微福了一礼,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库房内,重归寂静。
只有油灯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
虞战依旧站在窗边。
他的目光,穿过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千里之外那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以及土地上奔驰的突厥骑兵。
“自信,勇气……”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班超,你能以三十六人,定西域……”
“我,虞战,手握数千虎贲,坐拥敦煌坚城,又有何可惧?”
“突厥人,不知道我来,更想不到我敢去!”
“这,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打!”
“不仅要打!还要打得狠!打得快!打得他们魂飞魄散!”
“让这西域万里黄沙,都记住我虞战的名字!”
虞战长长吐出一口胸中浊气,转身走出房间,唤来守在门外的亲兵,问道:
“远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门外侍立着两名亲兵,正是前几日刚立下战功的刘弘基与杜如晦。
这俩小子前几天打仗够猛,立了功,虞战就把他俩调来当贴身亲兵。
其实虞战心里清楚,这俩人本事大着呢,但他故意没给大官当——提拔太快反而容易飘,得压一压,才能激出真能耐。
见虞战出来,杜如晦上前禀报:
“启禀侯爷,粮草军械已清点完毕。”
“只是那攻城云梯实在笨重,若强行携带,恐拖累全军行程。”
“不带就不带,”
虞战一摆手,
“咱们这次玩的是偷袭,动作得快,那些笨重家伙什反倒累赘。”
“说不定直接就冲进城了,要那玩意儿干啥?”
他看看两人,忽然笑起来,压低声音说:
“怎么样,这回想不想再立一功?”
刘弘基与杜如晦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抱拳时甲胄铿然作响:
“愿为侯爷效死!”
声音里压着激动,肩膀却挺得笔直。
虞战伸手虚扶,眼底闪过赞许之色:
“起来吧。从明日起,军中议事你二人可随侍在侧。”
他顿了顿,补了句:
“好好学,多看多听。”
二人起身时,杜如晦指尖微微发颤,刘弘基则悄悄握紧了拳。
这可不是普通亲兵能听的——能进会议旁听,说明侯爷是真要培养他们!
远处营地的操练号子随风传来,空气中浮动着尘土与草料的气息。
两人忽然觉得——身上这套亲兵服,比什么都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