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几页薄薄的稿纸捏出印子来。
他抬起头，再看向林宇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里面有惊，有疑。
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的震撼。
这哪里是什么年轻人胡编乱造的邀功之作？
这他妈分明是一份手术刀！
精准、锋利，直指这座城市经济肌体最深处的毒瘤！
破产清算、再就业基金、自由交易区、扶持私营……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这个市长秘书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这些想法，太大胆，太出格，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但周全心里比谁都清楚，梁市长最近为了什么事愁得睡不着觉。
不就是这些半死不活的国营厂子吗？
想救，是无底洞；想关，几十万产业工人的饭碗怎么办？
稳定压倒一切，谁也不敢捅这个马蜂窝。
大家都在裱糊，都在粉饰，都在等。
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直接掀了桌子，指着一桌子烂账说：别吃了，锅都烂了，咱们得换个新锅，重新开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解决问题”了，这是在提供一套全新的“游戏规则”。
这份报告，就是梁市长一直在苦苦寻求，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指导书”！
周全的后背，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不是一份报告，而是一份可能改变这座城市未来走向的蓝图。
他再也坐不住了。
“你等着。”
周全丢下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抓起报告，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衣角，便拉开门，脚步匆匆地离去，留下林宇一个人，站在空旷而整洁的办公室里。
林宇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去了。
终于去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全把这份“大逆不道”的报告呈上去，那位日理万机的梁市长在百忙之中抽空一看，龙颜大怒，拍案而起：“这是谁写的？思想有问题！立场不坚定！把他给我找来！”
然后，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批斗、被下放、被边缘化，最后被一脚踢出这个令人窒息的体制。
接下来，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小目标我来啦！
他靠在周全那张一尘不染的办公桌旁，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甚至有闲心打量起这间办公室，跟自己那边那个菜市场似的单位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可惜，自己马上就要告别这里，去拥抱更广阔的人间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林宇从一开始的笃定，到后面心里也开始有点犯嘀咕。
怎么去了这么久？
按理说，批示一份“反动”报告，不就是领导大笔一挥，写上“胡说八道，严肃处理”八个字的事儿吗？难道是梁市长太忙，还没顾上看？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
周全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看着林宇。
林宇的心，咯噔一下。
不对劲。
周全的表情，和他离开时又不一样了。
如果说刚才他脸上是震惊和凝重，那么现在，那份凝重还在，但里面，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郑重。
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科员，而是一位需要他认真对待的贵客，甚至是……某位深藏不露的大佬。
周全走了进来，脚步放得很轻。
他走到林宇面前，没有居高临下，而是与他平视。
“走，市长要见你。”
他的声音不高，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平稳，但透露出的信息，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林宇的天灵盖上。
林宇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凝固。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嗡嗡作响。
什么？
市长要见我？
不是应该先让纪委的同志来找我谈话吗？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其中的逻辑。难道是……市长觉得这份报告写得太离谱，要当面训斥他？对，一定是这样！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警示效果，要当众批判！
可他看着周全的脸，那上面没有半点要去看杀鸡好戏的幸灾乐祸。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公事公办的郑重。
林宇的心，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刺骨的谷底。
一个极其不祥、极其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不会吧。
不会吧？
该不会吧？！
难道我这份旨在自爆、旨在作死的报告，又他妈被当成什么治世良策了？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向光荣的辞职之路，而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推上了一条他做梦都想躲开的金光大道，而且还是特快加急的那种。
“林宇同志？”
周全见他半天没反应，只是脸色发白地愣在原地，又叫了一声，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询问的意味。
林宇浑身一个激灵，终于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回过神来。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周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