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语僧
黑暗。
粘稠的,窒息的,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压得玄心喘不过气。鼻腔里充斥着血腥、焦糊以及密道特有的潮湿霉味,混合成一种代表死亡与终结的气息。母亲的身体在他身边逐渐僵硬、冰冷,那温度一丝丝抽离,也带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暖意。
外面的世界死寂了。
不再是杀戮的喧嚣,而是那种连虫鸣风声都仿佛被吞噬的、绝对的死寂。唯有木材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提醒着他,他曾经熟悉的一切,正在化为灰烬。
他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巢穴里的幼兽,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眼睛瞪得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脑海中反复上演的血色画面——父亲脖颈喷涌的鲜血,母亲胸膛穿透的刀尖,家仆们惊恐扭曲的脸庞,还有那双冰冷空洞、如同深井的眼睛。
“怪只怪你玄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颅中疯狂撞击、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该知道的事……究竟是什么?
那块被黑衣人从父亲身上搜走的、非金非木的令牌,又是什么?
疑问与仇恨,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燃烧的东西,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光明。他试图张口,想呼唤爹娘,想嘶吼,想质问这无眼的老天,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失语了。
极致的恐惧与悲痛,冻结了他的声带,也冻结了他十六年诗书礼仪浇灌出的、那个温良恭俭的少年灵魂。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黑暗与绝望的泥沼时——
一缕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碎了外面的死寂。
那脚步声很轻,很缓,不像是黑衣杀手们那种刻意收敛却依旧带着杀伐之气的迅捷,而是一种……一种仿佛与这夜、这风、这残垣断壁融为一体的从容。它不疾不徐,踏过焦木,踏过瓦砾,踏过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秋叶落地,又似佛陀拈花时,指尖掠过虚空的微声。
玄心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谁?杀手去而复返?还是……官府的人?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阴影里,连那微弱的抽气声都死死忍住。
脚步声在书房废墟的位置停了下来。
片刻的静默。
随即,一个苍老、沉浑,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悠然响起,穿透厚重的书架隔板,清晰地传入玄心的耳中。
“阿弥陀佛。”
仅仅四个字。
没有怒吼,没有呵斥,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它响起的瞬间,周遭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荡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空气中弥漫的暴戾、怨憎、焦灼的气息,竟似被这声佛号柔和地冲淡了些许。
玄心浑身一震!这声音……不是那些黑衣人!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几声短促而惊惶的低呼,以及兵刃轻微碰撞的声响——那是尚未完全撤离、或在搜寻漏网之鱼的黑衣杀手们!
“老和尚!少管闲事!”一个嘶哑的声音厉内荏地喝道,正是之前那为首黑衣人的嗓音,只是此刻,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施主,杀孽已造,何不放下屠刀,暂息心中业火?”
“装神弄鬼!杀了他!”黑衣人首领似乎被这平静的态度激怒,亦或是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厉声下令。
兵刃破风声骤然响起!不止一道,是数道身影同时扑向那声音的来源!
玄心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惊险的画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打斗声并未传来。
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吐息。
然后,是几声闷响,如同重物坠地,伴随着短促到极致的痛哼。那些扑上去的身影,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上,又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安静得令人心悸。
那苍老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向着书架的方向走来。
玄心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是敌是友?这神秘的老僧是为何而来?他会不会……
“吱呀——”
沉重的书架,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缓缓移开。
月光,混合着远处尚未熄灭的火光,骤然涌入这狭小的密道,刺得玄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勉强适应了光线,缓缓睁开时,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灰色僧鞋、沾了些许烟尘与血污的脚。
视线缓缓上移,是洗得发白的灰色缁衣,衣角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再往上,是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洁净祥和的脸庞。眉毛、胡须皆白如雪,长长的白眉垂至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如同古井,深不见底,却又澄澈无比,里面没有惊愕,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了一切悲欢离合、生死无常的、深沉的慈悲。
老僧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密道口,俯视着蜷缩在血污与冰冷尸体旁、如同惊弓之鸟的玄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玄心那双因为极致恐惧而失焦、因为仇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落在了他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泪痕上,落在了他死死攥住母亲衣角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哀恸。
良久,老僧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重量。他缓缓蹲下身,与玄心平视,声音柔和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玄心那被仇恨与恐惧塞满的、几乎封闭的心田:
“痴儿,世间苦,可愿随老衲去?”
……
玄心怔住了。
“痴儿”……是在叫他吗?
“世间苦”……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痛苦”的闸门。家破人亡的剧痛,亲眼目睹双亲罹难的恐惧,对未知仇敌的恨意,对自身无力的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他想问“你是谁”,他想问“你要带我去哪里”,他想问“我爹娘怎么办”……
可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更加嘶哑难听的“嗬嗬”声,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来。急怒、悲愤、无助交织,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横流。
看着他这般模样,老僧眼中的慈悲之色更浓。他并未催促,也未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玄心那几乎要炸裂开的情绪,稍稍得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老僧的目光缓缓扫过密道内的情况,落在玄心母亲冰冷的遗体上,他双手合十,低声诵念了一句往生咒。梵音低沉,在这废墟之上回荡,带来一种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庄严与宁静。
然后,他再次看向玄心,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干瘦,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异常稳定,掌心向上,仿佛托着某种无声的承诺。
跟我走。
离开这片修罗场。
活下去。
玄心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身边母亲再无生息的容颜,最后,目光穿过密道口,望向那片被火光照亮、遍布残骸与尸体的家园废墟。
留下?他能做什么?徒然等死,或者被可能返回的杀手发现?他连为父母收敛尸首都做不到。
跟这个神秘的老僧走?前路茫茫,是福是祸?这老僧神通广大,一声佛号便能退敌,他究竟是什么人?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滚、碰撞。
但最终,那求生的本能,那内心深处不甘就此湮灭、想要弄清楚真相、想要复仇的微弱火苗,战胜了一切。
他颤抖着,缓缓地,将自己冰冷、沾满血污的手,放入了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中。
在手接触的刹那,一股温和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气流,自老僧的掌心渡来,缓缓流入玄心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也让他几乎崩溃的精神得到了一丝支撑。
老僧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将他从冰冷的角落里拉了起来。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玄心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老僧的扶持。他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已成为永恒梦魇的密道,将父母最后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老僧牵着他,一步步走出密道,踏入那片人间地狱。
月光下,废墟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更加触目惊心。焦黑的梁柱,破碎的瓦砾,还有……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以各种扭曲姿态倒在地上的熟悉面孔。几个黑衣杀手的尸体散布在不远处,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是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
玄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却被老僧轻轻按住肩膀,一股平和的气息渡入,抚平了他翻腾的气血。
“尘归尘,土归土。”老僧低吟一声,袖袍轻轻一拂。
一股无形的气劲卷过,周围的断壁残垣微微震动,缓缓移动,将玄心父母的遗体,以及附近几具家仆的尸身,轻轻覆盖、掩埋,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土丘。虽简陋,却免去了他们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噬的结局。
这近乎神迹的一幕,让玄心看得呆了。他仰头看向身边的老僧,眼中充满了震撼与迷茫。
老僧并未解释,只是牵着他,踏着满地的狼藉,向玄府之外走去。
夜色依旧深沉,远处的火光映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老僧步履从容,灰色的缁衣在夜风中飘荡,仿佛不是行走在修罗场,而是漫步于清净莲池。玄心则踉跄跟随,一步三回头,直到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府邸,彻底被火焰和黑暗吞噬,成为视野尽头一个模糊而猩红的光点。
他们离开了江南水乡,离开了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一路上,玄心沉默着,老僧也沉默着。
玄心不知道老僧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他从一个充满书香与温暖的“家”,坠入了一个冰冷、残酷、充满谜团与仇恨的世界。而身边这个神秘的不语僧,是他从地狱边缘抓住的、唯一的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这根稻草,将引领他走向何方——是青灯古佛的解脱?还是另一条,以“破戒”为名,通往力量与真相的、更加荆棘密布的道路?
嵩山的钟声,似乎又在冥冥中响起,悠远,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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